人物和作品

美国华人画家曹俊之“石”

文/夏可君

石,在中国是一个悖论之物,亦是幻化之物。古有曹雪芹为逃文字狱借石叙事,今有曹俊将石的转化在艺术作品上漫长变形过程的表现。那么曹俊又是怎么进行这种艺术表现的呢?

从石开始。

石是石,石又非石。石,是一个悖论之物,或“似与不似之间”之物。一方面看起来如此具体坚实,另一方面则必须不断变异,甚至活化,最终,还要与“空无性”结合,石头乃是凭空产生之物,石,乃是一个幻化之物,即刻幻化之物。只有在空无与变幻之间,不断变形,才可能让石可化。这是石的变形记。我们就看到了曹俊艺术作品上石转化的漫长变形过程。

曹俊后来定居在中国江南,尤其痴迷于太湖石,并在自己的工作室收集了大量的太湖石,从太湖石的冥想观看中获得了灵感。石化为文殊的形象,也是让石获得超越的灵气,从文殊菩萨的幻化与变体中获得启发,已经开始了最初的即刻幻化。

文殊菩萨(Manjusri) / 曹俊 125x56cm

比如,在《荷花系列》上,柔软的荷叶却有着石头的质感与强度,荷叶上纵向的线条似乎在拟似石头的纹理,曹俊把很多古人的笔法与细微感受藏在画里面,在墨里面还加入了石青。在造型上,一方面保留荷叶自身的结构,但又加入很多其它的运动姿势,以至于叶子也有石头的形态,让柔软的荷叶获得了石块的造型,但又还是保持松软。如此悖论的感觉一直被保持住,这才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生命触感,无论是阴阳的互动,还是现代性的悖论感知:在无常过渡中抽取永恒,如同波德莱尔所言。

曹俊荷花系列作品

比如石可以化而为虎,曹俊的“写意虎”系列作品也与众不同,看似老虎,还有着佛教的寓意,看似老虎,又是国风,是一种意志与精神,体现一种意志力,一种虎气或一种生龙活虎的精神,一种精神抖擞的气概,一种王者出场的荣耀,但也是一种来自于自然——展现动物与人性相通的活力,而且其骨骼似乎也是如同石块一样稳固!

曹俊的写意虎系列

石也可以化为孔雀,或孔雀化为石块,在曹俊笔下,传统的任何主题与形象都会获得新的感知,他回到中国文化“以物观物”与“以物化物”的观照体物方式,甚至以孔雀本身的颜料与色感来画孔雀,因此在曹俊关于石头的绘画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孔雀翅膀的轻盈,似乎石头也可以飞舞起来,带着孔雀翅膀开屏的那种辉煌璀璨。

进一步的转化在于,石还可以“如水”,如同水一样流动,这是让矿物质粉融入到水性颜料之中,开始流淌呼吸。万物都处于流动之中,这是元素性的还原,对于中国文化,万物并非有着固定的形态,而是由阴阳或者元素性(水火土气,或金木水火土)所构成,万物都可以被还原到元素性,进一步则还原为元素性的律动:水是流动的,火是跃动的,地是震动的,气是卷动的,金是溢动的,但对于艺术家的创作与技术而言,要在如此的元素性还原中,既要有着形体的建构,又要有着笔触的控制,而且赋予流动以节律,此节律乃是在流动之中的节律,是宇宙节律的共感,如同萨里斯所言。

漫山遍野的美好 (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曹俊 2019  纸本水墨 综合材料

因此,曹俊所画的山石,所画的各种图像,也都可以“似水”,这也是为何当他画出那些具有宇宙图景的油画作品时,那些局部看似在流动的河流,看似气流,看似孔雀的羽毛,都在跃动,舞动与飞动,比如《大地霓裳》(Rainbow colored costumes of land),画面局部的石块与河流,宛若彩虹,就是色彩编织的霓裳之衣,此名称也是暗合唐代的音乐舞曲,曹俊很好地转化了传统气韵生动的美学。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对于曹俊,不仅仅是石的造型,还有色彩的转化,重要的是“化彩”:无论是泼彩,还是泼墨,都是为了进入流动感与呼吸感,但面对西方油画的色彩呢(考虑到油画的粘滞性)?曹俊活用了泼墨与泼彩,还奇特地加入了泼彩、泼金、堆金,不断保持颜料材质的“流体化”,因此,我们就看到曹俊的作品,尤其与克里姆的比较中,后者主要采取了描金与贴金的方式,从神学与壁画传统上获取象征意味,而曹俊的则更加多样化、更为自然化、更为生动化,这是一种自然的新神学?这些油彩上的色彩形态,看似孔雀形,一直在飞动,而且因为反光不同,色彩也会发生改变。

随着近年来艺术家把部分丙烯颜料融入到了泼彩当中,画面便出现了少见的鲜活与阳光感,而且相同及不同颜色的重叠也增加了画面的份量感。更为重要的是,泼彩作品中的留白与墨色会使画面更具有空灵的回响(resonance),而且还把“色”与“墨”放到一起协调起来,“墨”能让各种“色彩”之间的联系更为自然,有时艺术家甚至在泼彩后画的反面,多次的反复泼墨,以便使画面更为统一与层次丰富。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在曹俊如此的转化后面,有着什么样的艺术原理?这是“势”的美学,中国文化的“势”(dispositif),不同于“形”(form),乃是更为不确定,保持流动的势态,强调的是氛围与朦胧的模糊美,但其中又有着形态,且并不丧失形态的准确性与生动性。首先,是起势,在绘画一开始,起势乃是一种布局,一种造势,一种可能性的蕴育,只是一种催发。随后,则是保持大势的展开,保持整体的张力,然后以不同的块面形状与大小来分配势力,形成不同的局势。然后,但也是同时,必须一直保持局部与整体的相互互动关系,尤其保持住律动,势的展开离不开节奏的律动,势之美,在于此律动的无处不在。进一步,则是顺势而为,并不意味着放弃形的制约,在看似很“放”的过程中,画家还要“收”得住,因为“势”还要讲究“蓄”;而且,还要注意墨与色、墨与水、水与色之间的交融的效果,让其丰富而不芜杂。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最后,其实也是开始,因为这些要素是相互作用的,对于中国画而言,还要体现总体的气氛(atmosphere),如同艺术家自觉意识到的,“气氛”实际上是类似于西画里的调子,主色调的冷暖是决定性的因素,它是画家创作时情绪在作品上的流露与彰显。中国画所用颜料同为水溶性的,但其本身材质却有植物与矿物之分,故而在宣纸上效果是不同的,并会给人以不同的感受,或轻盈或沉着,其透明度的不同,给表现不同的质感提供了可能,若加之胶矾的运用,那墨、色、幻化的效果将更加瑰丽而神秘多变。此外,泼彩创作中“点”的运用也非常重要,它既能进一步强化“势”与律动,同时又能够“醒”画。点的大小、聚散更能使画面的留白间建立起意到笔不到的联系,从而交待出画面内部的启承转合,点甚至能使留白本身形成不同层次的虚实。

比如《苍穹玉镜》这个作品上,有着多重时间性的重叠:古代山水画的图像记忆,画面右下脚还有古代文人与小舟的隐逸暗示,整个山峦保留了传统的皴法,还有着仙山的暗喻,甚至重叠了四时;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黎明的金色,或者傍晚的金霞色;此外,以泼彩覆盖后的山峦,则让金色与青翠对比,整个泼彩如同一道烟霞在画面流淌,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味道,似乎把晚霞带入了夜色;又好似一片仙境。如此多重时间性的重叠,正是为了通过无常进入永恒。

苍穹玉镜(The Firmament and Jade-Like Lake) / 曹俊

名称之为“苍穹玉镜”,似乎如此的山水也是天地,而且一片翠玉中,可以映照日月,绘画重获了古典的色泽与玉质感。曹俊梦寐以求的是通过绘画让人感通天地,因此绘画最后要形成的乃是一道《宇宙的星河》(Stars River Crossing Time and Space),穿越时空的星河。还有关于火星的大幅作品,带入外星球的后现代想象,这是与本雅明思考“相似性的宇宙性”相通(Kosmos der Ähnlichkeit)。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而这种准自然的神学,乃是为了抵达宇宙的节律共感,如果石头都可以活化,任何的晶体都可以被转化,宇宙中没有什么不可以克服与流动,并且形成呼吸节奏感,而作为重要的是这个律动,如同Sallis在《风景的共振(The Resonance of Landscape)》思考克利时指出了画家两种方向或两条道路的共振,一个是大地的,一个是天空的,萨里斯最后指出:“克利于风景中看出了大量的音乐元素,并将它们转换到绘画作品中,这些元素不仅包括韵律,也包括属于乐声、和声形态以及复调音乐的形状和运动。与克利描述的来自地球和宇宙的共振一样,他无疑认为这里也存在着一种由风景的音乐性激发的共振,这种共振也许只有艺术家才能感受到并通过艺术作品中的线条、色调和色彩使其可见”。与之不同,对于曹俊,也是两种:一种是石头的,一种是流水的,一种是造型的,一种是呼吸的,但最终二者都服从于一种节律的共感,即通过泼洒的流动性与拟似自然的运动感,让绘画整体上,进入一种永恒流动的韵律之中。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从石开始,还是开始一个场域的建构。

石,不仅仅是一个物,石,也是一个场。当我们看到曹俊的作品并非只是一幅绘画作品,不仅仅包括书法与绘画,还有雕塑,瓷器,甚至还有场景的配置,中国古代文人艺术,本来就是文人生活诗意空间的配置与重组,形成与自然共在的形势与场域,这是一种气场养育的艺术,是天人感应的生活化。

曹俊之前已经在新西兰的大海山脉的色彩中,从此异域的观照中,进入了深度的生态学,而且他还大量从科技上获得灵感,比如遥感地图的视觉构图上,这可以从他的绘画作品上看出来。但更为奇妙的是,曹俊深悟传统山水画从大到小之法,活用古代的凝缩观,一方面,曹俊在凝视石头时,以盆景的观法,把世界凝缩为一幅盆景,让我们看到四季变化,看到一个小世界的细微变化;但另一方面,也是把它还原到林园的场景中,因此,石头乃是一个人类与自然共在的中介,离开了石头,人类世界与自然世界缺乏了某种交感之物。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最后,进入曹俊作品的展示空间,可以让我们看到艺术乃是我们生活的核心部分,石头以其沉默,转化我们的生存意志。

漫山遍野的美好(Beautiful Scenery Over the Mountains) 局部 / 曹俊 2019

曹俊的艺术创作与转化方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中国艺术家,从地方到异域,从自身传统到现代转化,从材质的自然性到空间的场域,实现了生命本体感受的创造性转化,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东方艺术家,如何从深厚的自身传统出发,从笔墨的“根性”出发,却不断的重组与变异,在现代性的“拔根”与自由“游动”中,集中于某个核心的自然要素,保留其文化演化的活力,并以独特的“即刻幻化”的想象力,不断接纳异质性或他者性,建构出世界的共通感。他的作品不仅具有艺术转化的范例性,而且具有跨文化交流的启发性。

(文章来源:曹俊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