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杨志杰:《尘缘》

杨志杰:《青海纪行》(尘缘第4章 )

杨志杰

本文来源于作者即将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尘缘》,《青海纪行》是其中第四章。

 

1、西行列车

 

我搭上西行的列车,赶往遥远的青海。

车轮滚滚,勇往直前,我的心中却忐忑不安:文化厅是什么样?我去了究竟能干些什么?

窗外的景物一掠而过,文学所的往事,却一幕幕浮现在我的面前。

王健大姐怎么样了?来文学所报到,我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她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详细的向我介绍了所里的情况和注意事项,末了还不忘告诉我:下月5号你就可以领到工资了,现在每月46元,一年以后转正了,每月56元。我不由得笑了。她问:“你笑什么?”,我说:“你说话的口气和声音,真像当年在炕头上叮嘱我的‘捂住耳朵张着觜’。”

她也笑了:“咱不是说好了吗?在别人面前,过去的事情不要提。”

我点点头,不过又找补一句:“现在不是没有外人吗!”

大姐拍了我一下:“你这小鬼头,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我不解的问:“大姐,为啥不让提过去的事?”

大姐神色黯然道:“其实不是打小寨的事,是那以后的事。大姐不愿提,你不知道也不要问,也不要提,记住了吗?”
我只好糊里糊涂地点头:“知道了!”

“文革”中我才知道,王大姐不愿提起的,是打小寨之后她和刘少奇的那一段短暂婚姻。就因为这段短暂婚姻,她虽然只是一个处级干部,但一直由中组部直管,档案保存在中组部。文革中造反派把此事揭露出来,把她打成了文学所最大的保皇派,逼她揭发刘少奇,遭到拒绝,便被戴上高帽子,拉到台上批斗。

我结婚那天晚上,送走客人回来,楼道暗处忽然转出一个人来,此人身穿风衣,蒙头盖脸,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大姐王健。大姐悄声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现在的身份不便亲往参加,特备一份礼物在此,以表祝贺!”说着从风衣里将礼品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张带镜框的毛主席像。我们恳请大姐到屋里坐坐,大姐坚辞不肯,摇摇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望着大姐远去的的背影,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当时我收到的毛主席像,多达好几十张,我自然不能一一悬挂墙上,唯独大姐送的这幅,我一直在在正厅里端端正正挂着,因为其中还装满大姐对我的情意。

粉碎“四人帮”以后,连刘少奇都平反了,也未听说谁为王健正式平反,甚至连提到刘少奇有几任夫人时也有意无意的将她略去。不知是因为她位卑官小不值一提,还是为了维护大人物的形象一个年轻女兵应该忍受这样的委屈,总之,王健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不知所终。

王健的顶头上司是唐棣华,黄克诚的夫人,文学所的副所长。她曾是八大代表,庐山会议后受到株连,文革中理所当然地被打成“走资派”。因为我舅舅、舅妈都是黄克诚的部下,因此也对唐所长心怀同情。在干校期间,我偷偷劝她:“不要灰心,我认为,连黄这样的人,早晚也得平反!”她忙摇手制止,四顾无人,小声叮嘱道:“此话万万不可再讲。”一次,我借采购之机送她到信阳回北京治病,采购东西时店主问我是什么单位,我答‘学部’,店主不知学部为何物,便将单位一栏写成‘学步’。我觉甚为可笑,便将发票给她看,她看后笑道:“你别说,在政治斗争中,你还真应该‘学步’。”我深以为然。后来,我舅舅被残酷迫害患重病住院,弥留之际还连声问我:“你们所的唐棣花怎么样了?”我说:“还是那样。”舅舅说:“告诉她,一定要坚持住!”我将此事如实转告,唐所长顿时泪如雨下,不胜唏嘘。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写了一篇文章《反对官僚主义是当代文学的重要使命》,受到上海某高官的严厉批评并要组织文章批判,她将此事反映给时任中纪委书记的黄克诚同志,黄克诚向唐棣华了解我们的政治表现,唐据实以告,使我等得免以文获罪,逃过一劫!

唐棣华手下还有一名得力干将,叫高智民。此人也与我有缘。她丈夫和我岳父同为姚依林的的老部下、老战友。开国初期,姚依林任贸易部副部长,她丈夫是办公厅主任,我岳父是盐务总局局长。文革期间,我岳父被迫害致死,她丈夫闻之在病床上嚎啕痛哭,悲痛欲绝。9.13以后,学部清查与林彪有关的人和事,有人说文学所也有,并暗指是我,高志民立即澄清:“当时林办来挑人(后来听说是选女婿),点名要出身好、表现好、学问好的男青年,他是入选人之一。此事当即被我否决,说他已经结婚,不合适。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本人毫无所知。”由于高智民的挺身而出,使一场有预谋的诬陷化为乌有,每念及此,我都十分感激。

文学所还有一位我终生难忘的恩人,叫周德恒。她终生未嫁,全所尊称为周大姐。一向不搞社交的钱钟书、杨绛夫妇曾盛情邀请她到家里做客,杨绛先生亲自下厨,就我所知,文学所无第二人享此殊荣。周大姐当过马叙伦的秘书,古文好,字写得也好,文学所的女士,除了王健,恐无出其右者。她是我妈妈在女师的校友,因此对我特别关照。无论生活和工作,从来百般呵护,处处关心,如母亲一般。她的侄女、女婿,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孩子在他那里比在自己家里还高兴。有时一放就是一天,她总是说:“忙你的去吧,孩子交给我!”于是我便甩手而去。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离开我生活和工作了整整21年的地方,回想当年,是那样的历历在目,又是多么的恋恋不舍啊!

北京已经渐行渐远。

列车喘着粗气,爬上了黄土高原。

用了42个小时,火车刚刚到达兰州。我的天,何时才能到达西宁啊,我真有点坚持不住了。

我正在发愁,车门一开,跳上一个人来。

 

2、退休者说

 

车到兰州,我正在愁闷之际,车厢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两鬓如霜,白发苍苍,目光炯炯,一脸沧桑。虽看去年近古稀,却仍然身板硬朗。

老人一进车厢,就推开车窗,探出头去,冲着月台大喊:“快回去吧,明年来看你们!”

其音隆隆,声如宏钟。

月台上,聚集着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不停地向他招手,有的还抬手拭泪。

列车开动了,老人眼含热泪,动情地大喊:“再见!再见!”车上车下,喊声一片,听者无不动容。

直到人群早已退出视线,老人才缓缓离开车窗,回到座位。

等到老人情绪平静下来,我才试探着问道:“老人家,听口音您好像是天津人?”

老人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急忙回答:“是,是!同志您呢?”

“我在南开念了5年书,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说着,我学了几句天津话。

“好,好!咱们是半个老乡了!”老人高兴起来。

“刚才送您的那些人都是你的老战友吧?”

“是啊,”老人无限感慨地说,“我们都是共事三、四十年的老朋友。退休后,我回到了天津,他们一部分安排到兰州,一部分留在青海,我这次是专门来看他们的。唉,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见一面少一面了!”

“看您老人家身体这么棒,活过百岁没有问题!”

老人笑了:“借你的吉言吧!只要我活着,每年都要来看他们。”

“老人家真是有情有意。您是什么时候来青海的呀?”

“那已经是30年前的事情了。”老人陷入了沉思,“那时候,我们都刚刚大学毕业,比你现在还要年轻,是一群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志愿到边疆来,为建设祖国贡献力量。”

老人说的兴起,非常投入地哼起了当时的革命歌曲:

“向前,向前,向前!

革命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那时候,兰州到西宁还没有公路,更没通火车。我们就打着红旗喊着口号,一路步行。

 

3、少米之炊

 

我的师兄孟伟哉时任青海省文化厅长,我去了自然先向他报到。

老孟也是只身来到西北,在这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仍然是:忙。上班忙开会,下班忙稿子,就连他的宿舍里都摆满了友人为他新创办的刊物设计的各种封面:《现代人》。

老孟告诉我:去车站接我的姑娘,是他新从省委宣传部调来的干部,负责组建省文学艺术研究所。

我脱口而出:“刚30岁就当所长啊?”

老孟笑笑,没有停止画笔,他正在画牦牛:“30岁怎么啦,太年轻是不是?你不也才40多一点吗!关键是要看有没有能力,有没有魄力。”

我无言以对。心想提拔干部一定是按程序、考查过的,哪能像社科院那样论资排辈儿。果然,老孟抬起头对我说:“你很快就会知道,这小冯有多么能干。人家是宣传部的后起之秀,部里本来不放,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挖过来的呢!”

接着,老孟停下笔,洗洗手,为我安排工作。

“党组研究过了,让你分管文化处、电影处、博物馆、图书馆和文研所,协助我分管《现代人》。”

“啊,这么多呀!我在文学所工作过,又当过编辑,只参与研究所和现代人这两项工作就够了。”

大师兄严肃起来:“你这个人,人家都嫌管得少,你却不愿管得多。你感兴趣的这两个单位,现在都刚刚批下来,正在筹备着呢,连办公室都没有。现在,这里的文化百事待兴,我们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行。”

我只好唯唯称是。

“明天要开全省图书馆会议,就叫小冯陪你去,她在宣传部了解各市县的情况。”

我领命而去。

第二天,小冯一早就来接我,为了参加会议,她特别穿了一身蓝制服,白衬衣,显得庄重而不失活泼。见了面,她一口一个杨厅长,我听了觉得耳生,便说:“咱们都是作协会员,你就叫我老杨吧,我也不叫你所长,叫你小冯,如何?”她欣然同意。

会议开始了。

首先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讲话。宣传部长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他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稿子是小冯起草的,看不清楚的地方他还当场问小冯。讲到兴奋处,他便离开稿子,结合青海的实际发挥起来,幽默风趣,激起阵阵掌声。

主持人宣布:“下面请杨厅长讲话!”

杨厅长?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冯碰了我一下,我才恍然大悟,急忙站起来说:“我初来乍到,今天也没什么可讲的,只希望各单位在发言时不要照本宣科,要根据全国图书馆会议的精神,联系本地的实际情况,有什么困难说什么困难,有什么问题讲什么问题。”

会场一片沉默。

代表们收起了事先准备的稿子;

典型发言人也望着稿子无所适从。

少顷,一位藏族代表打破了沉默,高声说道:“我说说我们那里的情况,粉碎四人帮以来,我们的图书室早就没有书了,汉文书没有了,藏文更没有了,还是前几年那本样板戏材料,大家都翻烂了!”

他的话打开了闸门,代表们的发言一涌而出,七嘴八舌,纷纷诉起苦来:

“我们没有办公室,只是在文化馆旁边挂了一个牌子!”

“我们没有编制,只有一个看门的兼管理员,还是个临时工!”

“我们——”

“我们——”

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有的人说到难处,禁不住情绪激动,痛哭失声。

讨论会变成了诉苦会,我却是爱莫能助,不知如何是好?

幸亏宣传部长见多识广,只见他双手往下一压,亮起嗓门大声道:“同志们静一静,同志门静一静!大家提的问题我们都知道了,同志门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我们也看到了,请同志们放心,这些困难和问题,我一定负责向省委反映,争取得到一个圆满的答复!”

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中午休息,我问小冯,觉得会议开得怎样?

小冯说:“这样开下去恐怕不行,不能光谈问题,关键是怎么解决问题。各地的问题大同小异,无非是三无:无书、无钱、无人管。解决的办法可以有多种,可以对口赠书,可以发动募捐,可以办读书会,可以搞文化节,也可以根据牧民逐水草而居的特点办一个以读书为主题的乌兰牧骑。上午可以叫‘梳理问题’,下午能否重点谈‘献策献计’。集中大家的智慧,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冯的回答使我顿开茅塞,立刻召集会议领导小组商量下面的议程。

下午会议开始,我就做了一个引导式发言。我说:“上午大家提的问题很好,引起了省委的重视,相信我们今后的工作条件一定会有很大改善,但不可能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关键还要靠我们自己,靠自力更生。俗话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不但要做巧媳妇,还要做好媳妇,不但要做自家的好媳妇,还要做大家的好媳妇,这些好媳妇,就要做少米之炊。用我们有限的条件,做好我们今后的工作。”

接着大家就“少米之炊”进行了热烈地讨论,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办法。

会后,小冯就会议所得的材料,写成了青海文学艺术研究所成立以来的第一篇论文:《好媳妇要为少米之炊——青海图书馆业调查》。这篇论文,很受老孟的赞赏,文章中的主要论点,很快在稍后举办的土族花儿会上得以实践。

 

4、花儿会

 

文研所有一个研究课题:《青海花儿与群众文化》。这也正是我很感兴趣的题目,于是在三月三这一天,我们一行四人——我、小冯、还有新来的两位大学生,在司机高师傅的带领下驱车前往互助县参加花儿文化节。

互助是全国唯一的土族自治县,以盛产青稞酒著称。土族花儿,更是全西北有名,每年三月三都会吸引省内外的“花儿迷”来参加活动。

离互助还有一、二十里,路上渐渐热闹起来:男男女女,熙熙嚷嚷,女的带着闪光的头饰,男的穿着崭新的服装,在远处的小路上形成一条条彩带,从四面八方汇到大路上来,如百川汇海,彩蝶纷飞,十分壮观。人流中虽然有男有女,却是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小冯说,不到对歌时间,男女之间,并不交流。说着向人群一指:“看到没有,每个女人都随身带着一个包裹,包裹里都是他们精心准备的行头,对歌前专门到指定的地方换装,入场前才一个个打扮起来,那时候才真正美女如云,争奇斗艳。”

我问小冯:“看来你对花儿很熟?”

高师傅抢着说:“那当然,咱小冯每年都来!”

小冯脸一红:“人家那是来采风。”

高师傅望着后视镜做了个鬼脸:“是是是,是采风,小冯和她老公就是前几年在这采上的。”

“高叔叔,你真坏!”小冯佯作生气,捏着拳头,朝着镜子直晃。

高师傅笑道:“可不敢打!现在我是领导,是专管方向路线的。”

我问:“高师傅也懂花儿吧?”

小冯道:“当然懂,高叔叔花儿唱的可好了,去年还跟别人对歌呢!今晚再表现表现怎么样?”

高师傅认了真:“我还真想上场,不过年纪大了,恐怕现场编不好词儿!”

大家一齐热烈鼓掌,两位大学生直喊“高师傅加油!”

高师傅真的陷入沉思,认真的编起词来。

好容易盼到天黑,高师傅把我们拉到了对歌的主会场。大家远远就下了车,慢慢走进小树林。

小冯把录音机放到一个隐蔽的树叉上,要录下全场最动听的歌声。女大学生小声问:“您不怕丢了?”

小冯笑道:“不会丢,今晚咱们过的是原始共产主义,无论男女老少,在这里都享受充分的自由,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感情大释放,爱情大解放!”

只说得两位青年手舞足蹈。

话音未落,高师傅早抢上制高点,手当话筒,放声高歌起来: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时由不得个家
钢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时就这个唱法

女学生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高师傅决心够大的。”

一语未了,对面树林传来高亢悠扬的女声:

千万年的黄河水不干
万万年不塌的是青天
千刀万刮我情愿
不唱我花儿是个难

小冯一推高师傅:“快去把,人家比你还厉害呢!”

高师傅笑笑,边对歌便循声而去。

两个小青年跃跃欲试。

只听近处传出女孩的歌声:

西川上打上来好走马
全看个尕马的走法
尕妹是石崖上的山丹花
全看阿哥的折法

小冯朝两个青年看了一眼,笑道:“等什么,还不快去!”

两人如遇到大赦一般,手拉手隐进了小树丛。

歌场外只剩下我和小冯。

小冯问我:“你怎么样?是去亲身体验,还是在这里傻傻的作壁上观?”

我忙说:“我可不行,五音不全且头脑迟顿,还是老老实实当个观众吧。”

“那可不行,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说着很大方的拉着我的手进了树林。

小冯告诉我:“关于对歌,她曽得到歌王的亲口传授。歌王说,对歌是艺术,是一门很精美,很高超的艺术,不仅歌词要美,音调也要美,连声音的大小高低都很讲究,这就叫‘情哥情妹对歌声,远近高低各不同’。远时用高声,近时用中声,贴身用耳语。所以在对歌现场,虽然有很多人同时对歌,但听起来绝非杂乱无章,而是错落有致,悦耳动听。整个是一首爱情交响曲。”

“啊,原来一次文化活动竟有如此高深的学问。”

小冯受到称赞,禁不住得意起来,兴致越来越高:“对歌的学问大着呢,不但声音随着距离的的拉近有高中轻之分,歌词的内容,也随着感情的进展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叫‘试探’,第二个阶段叫‘求见’,第三个阶段叫‘结缘’。总之要突出一个‘情’字,即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三个阶段紧紧围绕着感情的发展。”

“请道其详。”我的兴趣也高涨起来。

“为啥要‘试探’?初次见面,不可贸然行事,只可试而探之。,看两人感情有无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如果话不投机,自然各奔东西,如果拨动心弦,才能倾听心愿。所以这第一阶段歌词既要热烈,又要恳切。切不可莽撞行事,言辞轻佻,那样对方会认为你是纨绔子弟或轻佻之女,非但不肯相见,反而弃若弊履,那就欲速则不达了。所以,这第一阶段的试探,还只能是双方的‘音测’,第二阶段才是‘目测’。‘求见’阶段的歌词,要给对方以相见恨晚之感,这就要求这就要求情真意切,蕴含浓烈。这时双方仍有分手的可能,目测成功,投入怀中,目测失败,各求所爱,恋爱不成礼仪在,那就客客气气的告别,今后双方还是歌友,绝不会像现实生活中某些失恋者那样反目成仇。有人说花儿会是最原始的恋爱方式,是一见钟情式的的野合,那完全是偏见,是对纯洁爱情的亵渎。其实,花儿里的恋爱,是最纯洁、最神圣,因而也是最文明的恋爱。至于第三阶段‘结缘’,有两层含义,一中是姻缘之缘,一种是因缘之缘。对歌发展到第三阶段,双方的感情已经升华,或为雨露之情,或为肌肤之亲,或成永世之好,都要看双方的缘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应该感谢花儿,因为花儿是红娘,是传媒,是花儿点燃了他们感情的火花!”

说到这里,小冯深情地望了我一眼,轻轻地问:“花儿王讲的这些道理,你都心领神会了吗?”

我沉思了一会,慢慢回答:“有些好像懂了,有些还有待将来逐渐领会!”

小冯歪着头,调皮的问:“那你现在是第几阶段呢?”

我笑着说:“我,还未入段吧。”

小冯撅着小嘴道:“那可不行,太落后了,白让你上了一堂实习课!”

远处响起了动人的歌声,高低舒缓各不相同,少男少女们已经步入了神秘的花丛,不知他们正在第几阶段交流各自的感情。

 

5、唤醒心灵

 

一上班,小冯就拿着一张请柬来找我,问:“作协要组织一个笔会,你有没有时间参加?”

我指着桌子上的一大叠文件说:“现在厅里的事千头万续,哪有时间参加什么笔会?你也不要去了,抓紧把文研所的规划搞出来。”

“好的,”小冯边走边说,“那我就告诉刘铁轲,说我们都不去参加了。”

“刘铁轲?哪个刘铁轲?”我忙把小冯叫住。

“就是《散文》的编辑呀,百花文艺出版社的。”

“你是说天津的刘铁轲?”

“是啊,这个笔会,就是他们出版社和省作协联合主办的。”

“嘭”的一声,我一拍桌子,把小冯吓了一跳:“你怎么不早说,刘铁轲是我大学同班同学!”

小冯调皮的一晃脑袋:“你也没问我呀!”

“这个刘铁杆,他什么时候来的?咋不通知我一声。”

小冯说:“他昨天就来了,今天一早就去了玉树,路上才听说你现在到了青海文化厅,忙叫人送个请柬来,你未尽地主之谊,反说没空参加,是否有点不够意思呀?”

“废话少说,赶快备车。通知高师傅,目标玉树,立即出发。”

“我呢?”小冯问。

“一起去。我这就向老孟请假,就说我们去搞群众文化调查。”

小冯做了个鬼脸,兴冲冲地走了。

 

我们的“巡洋舰”在青藏公路上奔驰。四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眼前是笔直笔直的公路。公路像一把很长很长的利剑直插天边,彩霞把天地交接的地方涂成一片红晕,好像刺中了天柱,并发出万道金光。

车速已经超过了180麦,高师傅还伏在方向盘上打盹,小冯伸手打开了车上的录音机,一曲高师傅百听不厌的歌曲飞出窗外:

如果你要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妹妹
抬着你的嫁妆
快到我家来——

小冯尖声大喊:“高师傅,玉树到了!”

高师傅振作精神,操着浓重的陕西口音说:“远着哩!你们不要担心,有我老高掌管路线,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

我放眼望去,觉得小冯所言非虚。不远处呈现的美景,应当就是玉树:看那小桥流水,风光旖旎,不是玉树,又是哪里?

高师傅抬头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什么玉树?玉树至少还有1000多里地,你们看见的,是海市蜃楼,这些,我见得多了。”

一听说海市蜃楼,我们都兴奋起来。小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天象奇观啧啧称赞,我却面对这难得一见的琼楼玉宇陷入了沉思:眼前这逼真的景观,推翻了一个常言的真理“眼见为实,耳听是虚”。试看眼前活灵活现之景观,那山,那人,那水,那船,若非是行家点破,谁会认为这是一场虚幻?比如我等,在此之前,谁不知有海市蜃楼,谁不知其景是假,但这种情景真的呈现在眼前又谁能识破?点破者如非我们深信不疑的高师傅而是别人,我们是信景还是信人?如果有人真的把真情实景说成是海市蜃楼,我们又如之奈何?

所以,我在想,海市蜃楼是一种自然现象,也可以说是一种社会现象。湖光山色越是很难在沙漠中出现,人们越是希望它们在沙漠中出现,这就是追求梦幻。越是梦幻越要追求,凡是追求多属梦幻,一旦好梦成真,便又把追求新的梦幻作为新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人把追求梦想一笔抹杀,统统斥之为虚无主义,未必完全正确。”

我把自己的观点讲了出来。小冯沉思片刻,似乎是自言自语道:“这看法虽然言之成理,但略嫌消极。照我看来,人生就是一场彩色的梦,我们就是要追求好梦成真,永远追求,到那个阶段都要追求!”

说着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见。

我虽然自认缺乏她那种孜孜以求的精神,但也不能不点头赞许她热情澎拜的态度。

高师傅笑着说:“别做美梦了,前面还有更好的呢!”

果然,远处有一处更奇特的景观,映入我们的眼帘。那是些绵延不断的山丘,又分明是一群群雕像;远看似鲸戏海,万狮朝阳,近看似百轲争流,乘风破浪,有的像丰收麦垛,有的像战场军帐,有的似奋蹄野马,有的似憨态群像,有的像骆驼跋涉,有的像卧龙翔。再往前是人物的长廊:那是弯腰曲背的老翁,这是威风凛凛的大将,那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目视频送秋波的情郎,这是张果老倒骑毛驴哈哈笑,那是月里嫦娥独守玉兔暗悲伤。

这里另是一番景象:前面是宝塔高耸,后面是楼殿高堂,左边是小桥流水,右边是古树夕阳,波涛汹涌托起千舟共渡,操琴鼓瑟正听浅斟低唱……..

我激动地说:“高师傅,这里的海市蜃楼,比刚才的还要美!”

高师傅哈哈大笑:“这可不是海市蜃楼,这里是百分百的真实美景,叫雅丹地貌。”

“雅丹地貌,这就是传说中的雅丹地貌?”

我禁不住惊喜得大叫起来。

小冯感慨地说:“怪不得小时候常听高叔叔讲雅丹林的神奇故事,原来真的有这么美的地方。”

高师傅若有所思地说:“这里的雅丹林,确实有灵性,谁到了这里都会身不由己的和他们融在一起,只要你来一次就会终生难忘。你看到那片战场没有,我总觉得那些雕像就是我终生难忘的战友,一到这里我就好像听见他们冲锋陷阵的喊杀声,当年牺牲的战友猛然在我心中活了起来,我甚至忍不住要跟他们握手对话。我也问过别的战友,凡是到过这个地方的都有这种感觉。你说这是不是灵性,是不是感应?特别是在接近晚上,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你会觉得这里的景物都突然活了起来,奇怪的是,不同的人到这里有不同的感觉,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谁来这里都能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而且都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

啊,我懂了!雅丹琳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能激活人们的记忆,引起人们的共鸣,,唤醒人们灵魂中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爱,是对人生、对亲人、对生活的深沉的爱!

我久久站在雅丹琳林凝神静思,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己的身心已经融进了雅丹地貌,成为它小小的一个部分。

耳边传来马达的轰鸣,一辆大轿车开近雅丹林。轿车上涌下了一队快乐的人群,他们欢呼着,喊叫着,冲向雅丹地貌。

小冯举起双手向人群喊道:“刘铁轲老师,我们来了!”

 

6、好了歌

 

刘铁轲不仅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还是《作品与争鸣》的创始人之一。当时他正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当编辑,负责出版社与编辑部之间的联系。他多次表示,要做这本杂志的铁杆,因此我们便以刘铁杆相称。

今天能在远离母校的青海与刘铁杆相见,我自然非常高兴。

热烈拥抱之后,他狠狠给了我一拳:“怎么回事,几个月不见,你跑到青海来了!”

我连连拱手道歉:“走的仓促,未及告辞,恕罪恕罪!”

他怒目圆睁,作生气状:“甚么仓促不仓促,这么大的事,一不请示,二不汇报,视我铁杆为何物?”

众人散去之后,我们继续小酌。他又一次问我:“社科院地方多好,为何见异思迁?”

我将经过以实相告。

他叹了口气说:“当时分配你到文学研究所,你知道同学们有多羡慕?后来见你们在人民日报发表大块文章,我觉得你真是得其所哉,从此可以大展身手了,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个意外转身,弃文从政了!”言语间,流露出无限惋惜。
我辩解道:“文化厅,还是与文化有关?”

“有关?怎么个有关?”铁轲睁大了眼睛,“我的好兄弟,咱们今天不说官话,说‘关话’,关起们来说话。我看你是在社科院的书斋里关久了,不食人间烟火,到现在还不明白管文化与干文化的关系。告诉你,管文化靠的是政策,干文化靠的是激情。一个是逻辑思维,一个是形象思维,完全是两回事。”

铁轲讲话,一向爱走极端,因此我颇不以为然。

铁轲继续说:“你别不服,我举个例子你看。天津有个宣传部长叫方纪,知道吧?他同时又是位作家。他写的理论文章,工作报告,都是马克斯主义的,正确的,可他的创作像《来访者》呀等等,却都受到了批判。就是因为他的报告要对准政策的口径,而写小说要凭对生活的激情。搞创作,讲究的就是要创新,要突破,而搞政治,你能离开政策去创新、去突破吗?”

“老兄,你这是把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对立起来了,有点形而上学了。”我说。

“好,那我再给你举大一点的例子。茅盾,大吧,文化部长,他的夜读偶记,理论文章,写得不错,可他为什么再也写不出《子夜》那样的小说?巴金为什么写不出现代的爱情三部曲?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们当了官,不仅是因为忙?咱们的系主任李何林,解放前东奔西跑,还写出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开山之作《近二十年文艺思潮论》,解放后一篇‘小问题’就被打成了修正主义——”

看来他真的酒喝多了,说话舌头发硬,有点语无论次 。便劝他说:“明天你还要主持研讨会,今天就到这吧,明天再听你的教诲!”

他乜斜 着眼说:“不行,今天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你,你这个书呆子,想当官是吧,我,我警告你,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是当文官,还是当文人。我就奇了怪啦,上学时你是最不愿当官的,怎么忽然想起当官来?告诉你,老弟,文官也罢,武官也罢,首先是官,文人也罢,武人也罢,首先是人。”

我笑道:“那当官不也是人嘛!”

他摆摆手,又摇摇头:“唉!看来你根本未有入道,还当甚么官?其实,咱们的同学靳庆和说得很对,隔行如隔山。你这个山外之人却要做山内之事,很难取得成功。”

“醉了,老兄真的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他晃晃悠悠的说:“我没有醉,我还有一首‘好了歌 ’要送给你,你小子听着:

人人都说读书好
唯有功名忘不了,
一旦戴上乌纱帽,
锦绣文章全忘了!…….

他的‘好了歌 ’还未念完,早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入睡了。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想了很多很多……

 

7、飞天者说

 

告别铁轲,我们立即赶回西宁。

“巡洋舰”在茫茫雪原中飞奔,真像是一叶小舟在无边的大海中航行。

沙漠,一望无际的沙漠。

柏油路像一条黑线,蜿蜒通向遥远的天边。

高师傅说,这里养路工的主要任务,就是不断清扫路面上的浮沙,浮沙一天不清就会把路面盖上,来往的车辆就不能辨别方向。在沙漠里行走,迷路是家常便饭。放眼四望,到处是一片黄沙,任何参照物都没有,而且风说来就来,大风一起,飞沙走石,对面看不见人,伸手不见五指,就跟《西游记》里的黑风怪一样。

高师傅一踩油门,‘巡洋舰’窜出老远,车后面扬起一片黄沙。

小冯紧张地说:“高叔叔,今天我们不会遇见黑风怪吧?”

高师傅故意吓她:“那很难说,一年前,我就在这儿遇见一次。”

“是吗?”小冯睁大了眼睛,又害怕,又想听。

“千真万确。高叔叔啥时候骗过你?”

“那,你说说呗。”

“文化馆的金先生知道吧?”

“知道,会刻字,上海人,有名的老抠。”

“最近见过他吗?”

“没有啊,怎么啦?”

“病啦,回老家啦,吓的。”

“高叔叔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急死人了!”

小冯越是迫不及待,老高越是不紧不慢,他清了清嗓子,为我们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亲身经历。

“去年,老金要我拉他下乡,说是要搞一副亚当地貌的油画。经过这黑风口,看到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条彩带,连称真美,一定要下车去看,我看着天色要变,催他快走,他死活不肯,一定要跑到远处细看。他拿着相机连连拍照,越走越远,怎么喊都叫不回来。正在这个时候,天色陡变,突然卷起一阵狂风,是龙卷风,狂风直通天际,呼啸着席卷而来,我急忙趴在地上,头被埋进沙里,几秒钟后,才敢从沙堆中拱出头来,眼看着不远处龙卷风滚滚而去。狂风过后,老金却不见身影,喊破喉咙也无人答应。万般无奈我只好四处搜寻,结果在2000米外找到了他。他正扒在沙堆理,早已昏死过去………我好容易把他弄到医院,折腾半天,才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哎呀老天,可嚇死侬咧!’后来老金告诉我,他当时看到风来,躲避不及,一下子被卷了进去,不由自主的飞到天上,昏昏沉沉如腾云驾雾一般。转瞬间便被摔到地上,昏死过去!”

小冯下意识地紧紧拉着我的胳膊,紧张地手心浸出汗来。

我说:“高师傅,等老金回来,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他?”

小冯也松开手,恢复了常态,抢着说:“我也要采访他,写一篇报告文学。”

高师傅说:“要想见他不成问题,不过这老兄自从飞天之后,性格大变,原来是有名的老抠,现在变得出奇的大方。回到单位他特意把我请了去,大宴宾客,庆祝他起死回生,他还把珍藏多年的古玩字画都捐给了国家。朋友问他为何有此巨变,老金说,‘飞天归来之后,我曾到塔尔寺朝拜,佛祖开示:我能够死而复生,完全是佛的保佑。应当多做善事,以报佛恩。我本再生之人,一切身外之物早已不在念中,只求朝山拜佛,早登极乐世界。”

我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这老金看来是悟出人生真蒂来了。”小冯望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评说有些诧异。

我问高师傅:“咱们今天能遇到龙卷风吗?”

高师傅笑道:“你可没老金那样的造化。黑风口已经过去,马上就到万米盐桥了。”

 

8、生活,就在脚下

 

高师傅跟着录音机哼着《达坂城的姑娘》,美滋滋的声音越唱越大。

小冯喊了一声:“高叔叔,到了万丈盐桥别忘了停一下,咱们留个影。”

高师傅回头一笑:“放心吧,所长,地图在我心中,不用领导提醒。”

小冯会心的笑了。

高师傅是看着小冯长大的,小冯当了所长,他比谁都高兴,逢人便说:“咱小冯当了所长啦,我现在给他开车!”真比送自己的女儿出嫁还舒心。

谈笑中,汽车忽然停了下来,高师傅一声令下:“两位领导,请下车吧!”

我站住脚跟,四顾茫然,不禁发问:“咱们不是要到盐桥吗?盐桥呢?”

高师傅往脚下一指:“这就是盐桥!”

我心里嘀咕:甚么,这就是盐桥?怎么看不到桥,也看不到盐哪?

高师傅断然指认:“盐桥,就在你的脚下。”

我低头细看,觉得脚下的路和普通的公路并没有什么两样。高师傅见我狐疑,便指着脚下的公路说:“看这里,看这里是什么铺的?”

“柏油哇,既然是柏油公路,自然铺的是柏油。”小冯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这都是盐,都是用盐铺成的。你们再仔细看看,跟柏油马路有什么不同?”

我再仔细观察,果然又黑又亮,平平整整,好像装修房子用的地砖。天哪,如果用装地砖的办法来修公路,那需要多大的代价,要付出多少精力,又怎么能承受得住载重汽车的分量,坏了怎么维修,平时又如何保护啊?

我一口气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高师傅都胸有成竹的一一作答:“你们不要以为这是普通的公路,它的确是一座桥,一座世界上最特殊的万丈长桥,桥下是常流不断的水,盐水!这又是世界上最坚硬最保险的桥,你就是闭着眼把车开出侨外也不会发生事故。为什么?因为两边都是平地,平地下面才是盐水………”高师傅侃侃而谈,仿佛他就是这座万丈盐桥的总设计师。

“如果这座桥出了毛病怎么办?平时就不用管吗?”

“怎么不管?养路队经常维修。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举目一看,盐桥两边每隔百米左右便有一座正方形的建筑,很像古战场式的城堡。走近细瞧,碉堡的墙壁都是由同样尺寸的方块组成,其大小如故宫大厅里的地砖。

“你猜这是什么?”

“莫非也是盐?!”

“对喽!”高师傅对我们的进步表示满意。

“这么大的盐块呀!”小冯惊叹着,对准小屋按定了快门。

“你只说对了一半,”高师傅说,“那不叫盐块,叫盐盖。”

“有甚么区别吗?”小冯忽闪着大眼睛问。

“区别大啦。盐块是盐水晒出来的,盐盖是覆盖盐水的。”高师傅有板有眼的说,“盐桥两边,都是厚厚的盐盖,打开盐盖,才是川流不息的盐水。养路工定期把盐盖打开,取出下面的盐水往桥上均匀地撒开,桥面就变得又明又亮,好像涂料了一层油。起开的盐盖就一块块保留下来,组成这一座座特色建筑。别小看这一栋栋盐盖建筑,却是冬暖暖夏凉,举世无双。

太妙了!岂止是高原一绝,简直是世界一绝!有生以来,我只见过土屋、瓦屋、木屋,还从未见过盐屋;只见过木桥、石桥、水泥桥,还从未见过盐桥。而且跨度如此之大,绵延32公里,整整一万丈!

万丈盐桥:就地取材,巧夺天工,实青海之骄傲,乃智慧的结晶。可惜你长期隐居沙漠,未露真容,其实你才是不这个不扣的桥中之雄!

我站在盐桥上若有所思,小冯跑过来,一摁相机上的快门,为我和盐桥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胡风的一句话:生活在哪里?就在你的脚下!

看来,这个早就被打倒的反动人物,并非所有的话都那么反动。

 

9、好再来

 

我们的“巡洋舰”继续在盐湖中前行。

小冯顽皮地说:“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高师傅把我们开到盐湖里,咱不是近盐者咸了吗,托高叔叔的福,从今天起,咱也堪称今之贤(闲)人也。”

高师傅正色道:“要说贤人,现在你们还算不上,待会儿我带你们去见一位真正的贤人。”

小冯忙问:“在哪里?是不是乡间隐士?”

高师傅故意拿腔拿调:“尔等随我来!”说着一踩油门,“巡洋舰”飞奔向前。

转眼之间,来到一家小店。

这小店虽然只有一间铺面,但在这渺无人烟的盐湖里,已觉得十分显眼。小店门口挑着一个酒幌,酒幌下面卧着两匹骆驼。在本该是霓虹灯的位置上,飘着一面杏黄旗,杏黄旗上工工整整写着三个大字:好再来。

“这就是有名的《好再来》酒家,在这里的知名度,相当于首都的北京饭店。”高师傅一边热情地向我们推荐,一边头前引路,跨进们去。

“高大哥,您来啦!”随着一声热情地招呼,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只见她眉清目秀,动作潇洒,穿着紧身小袄,留着齐耳短发,腰系一条浅花围裙,手拿一条白色手帕。未曾开口面带笑,喜迎宾客小店来。

高师傅满脸堆笑向我们引荐:“这是饭店的老板娘;这是我们的厅领导。”

老板娘热情的招呼我们坐下,又抹桌子又倒茶,手脚麻利,动作熟练,一看就知道是行家里手。

落座已毕,并不点菜,只朝高师傅问了一声:“大哥,是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高师傅把手一摆:“照旧照旧:老北京炸酱面!”

“好咧!”老板娘响亮的答应一声,扭身快步进了厨房。

高师傅悄声说:“厅长包函,这里除了面条就是饺子,不过味道都挺地道。也难为了这位老板娘,里外就忙活他一个。”

我问:“听口音是北方人,普通话还讲得挺好,怎么一个人到这来开饭店呢?”

高师傅摆出知根知底的样子:“地道的北京人,可他的湖龄可不短啦!”

“啥叫胡玲?”

“到盐湖的时间哪,整整八年啦!”

小冯故意问:“高叔叔咋记得那么清楚?”

高师傅摆起了老资格:“嘿,谁不知道我老高是老盐湖。每年这条线不跑十趟也跑八趟,别说是多了个饭店,就是多一只羊羔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小冯打趣说:“高叔叔,是不是想让老板娘当达坂城的姑娘啊?”

高师傅一声断喝:“不准瞎说,老板娘可是个正派人,盐湖司机,过往行人,没有不敬重她的。

说话之间,老板娘从厨房走了出来,高师傅忙给小冯丢了个眼神,大声招呼道:“老板娘,最近生意好吧?”

老板娘微笑着回答:“还成,我一个人都忙不过来啦!上午刚来一拨客人,吃完饭到盐场办事去了,那不,俩骆驼还拴在门口,让我就手看着点。高大哥,您可有日子没来啦,是不是又下乡慰问去啦?”

高师傅神起大拇指:“老板娘一猜就中,最近我们去了一趟玉树。”

老板娘搬个凳子坐在傍边,望着我问:“这位是新来的同志吧,以前没有见过。”

小冯咳嗽一声,故意问道:“你咋不问我呢?”

老板娘朝小冯上下打量一番,认真地说:“妹子虽然祖籍不是青海,可是像我一样,到这里都有年头了,咱们都算当地人,就不用客气了!”

小冯高兴得跳起来,楼着老板娘的脖子直叫大姐,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娘说:“一进来,我看你见门口的骆驼习以为常,说话时尾音又带点青海味儿,就判断你是咱们青海人。”

小冯吃惊道:“青海话你也懂?”

高师傅抢着说:“岂止青海话,连藏语也会说呢!”

老板娘笑笑说:“高大哥过奖了,藏语我只会说几句。那是刚来的时候,我只在路边摆个小摊,卖面条。附近藏民很多,后来学了几句藏语,客人走的时候会用藏语说:欢迎您再来!时间久了,藏族同胞也跟我学青海普通话说:好,再来!后来慢慢就传开了,就叫咱这个小店是‘好再来’。”

小冯连说真有意思,掏出笔来飞快地记着。

面来了,我们正饥肠碌碌,立即风卷云。高师傅说的不错,果然是地地道道的北京风味。老板娘看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他站在旁边看着十分开心。三碗凉面下肚,高师傅连称痛快。

老板娘满面春风地上来收拾碗筷,小冯说:“我来帮你!”不由分说,挽起袖子子端起碗,早跑到她的前边。老板娘拦挡不住,只好追着小冯进了厨房。

高师傅笑着说:“小冯这是去跟老板娘套近乎哩,她这一套可瞒不了我。其实这位老板娘的故事,也真的十分感人。你看,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家在北京弱不禁风的女子,为啥千里迢迢独身一人跑到盐湖来?为啥放着大城市热热闹闹的日子不过,偏要来这里过这一年到头飞沙走石荒芜人烟的苦日子?他这是为了一个人,一个犯人!这个犯人,就是她的丈夫。他们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男的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因为家里穷,供不起。,而他继续念完技校。毕业后刚刚结婚,男人忽然因伤害一个高干子弟犯了罪,判了刑,15年。送到青海农场来劳改。谁都猜着她要离婚了,一个妙龄女郎,会独守空房15年,等着一个劳改犯?她丈夫也这么想,几次偷着要自杀,觉得年轻轻的没了盼头,活着不如死了好。她从北京赶到青海来看他,劝他好好改造,自己保证不变心。劳改犯光点头不说话,临分手才吞吞吐吐地叫她不要再等了,别耽误她的青春,他也不忍心。姑娘听出话里有话,心想,不拿出点真格的来他心里也不会踏实,说不定真会做出傻事来。牙一咬,心一横,扔下一句话:反正我住这不走了,看你信不信!起初丈夫还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岂不知她真的在离劳改农场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丈夫劝她回去,北京的父母更是催的十万火急,姑娘纹丝不动,反而把父母寄来的路费作本钱,在路边摆了个小摊,以后又扩大成饭馆,真的在盐湖扎下来了!受她的感召,劳改犯在服刑期间表现很好,三次减刑,都说这至少有老板娘一半功劳!”

正说着,小冯和老板娘从厨房走了出来。小冯掏出钱来结账,老板娘死活不要,十分恳切地说:“妹子,今儿个你们到我这小饭馆吃饭,就是缘分,这顿饭算大姐请你的,还不肯赏脸吗?以后你们再出差从这过,到小店看大姐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连眼圈都红了,撩起围裙擦眼。

走到桌子傍边,老板娘又破涕为笑:“两位不要见笑,俺跟妹子真的是相见恨晚,,一开口就有说不完的话,要不是你们公务在身,我真想留她多住几天。”

高师傅笑着说:“有空到西宁去玩,叫这妹子好好陪陪你。”

老板娘满脸堆笑:“那敢情好,西宁我还没去过,来青海这几年,只在前几天搭车去了一趟格尔木——想等他出来以后,在那里开个涮羊肉馆。一考察,不行,那里的地势太高,水都烧不开,我让家里从北京给我寄个电火锅,先在这里试试,下次再来,我请你们吃涮羊肉。”

临上车,老板娘与小冯热烈拥抱,小冯忽然把手一拍:“不好,我把东西往忘你屋了!”老板娘还未醒过神来,她早大步流星跑进屋又风风火火跑出来,拉开车门钻进去,忙催高师傅快走。高师傅很不情愿地踩了一下油门。

车走老远,回头再看,老板娘还还站在门口向我们招手,她头上飘着那面杏黄旗:好再来。

 

10、人的价值

 

高师傅伏在方向盘上闷声不响,好像一个无精打采的舵手。

小冯逗他:“谁惹高叔叔啦,吩咐我一声,咱去找他算账。”

高师傅一点不笑,还只皱眉头,唉声叹气:“你说这叫啥事?好好的一顿饭叫咱白吃了。在西宁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在这小店,老板娘一个月都赚不回来!”

小冯连连摇手:“高叔叔放心,俺倆是姐妹啦,吃顿饭算啥?”

“那要看谁请客!”高师傅还是摇头,“你们不知道,这位老板娘给自己定的规矩,一碗面最多只能赚一分钱,所以好再来的面比哪里都便宜。连顾客们都嫌她定的价钱太低,要多给钱,她坚决不要。老板娘说,我一天能赚两碗面够自己吃就成,要那么多钱干嘛。有的热心人寄钱来赞助她,不管多熟,他都一律退回,还要写封感谢信。方圆几百里,谁都知道好再来有位人穷志坚的女老板。”

小冯一拍脑袋:“坏了,我可能做了一件蠢事。刚才我把钱包里的几百元钱都给他放到床上了,你说她会退回来吗?”
高师傅断然道:“肯定会退,你不懂穷人的骨气。”

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终于找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板娘不是需要火锅吗?我们就从西宁给她给他买10个电火锅送来就说是新产品先借给她试用。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高师傅一扫愁云,立刻又活跃起来。他问小冯跟老板娘谈得怎样,有没有最新消息?

小冯兴奋地说:“有啊,而且是最好的消息:她丈夫下个月就要刑满释放了!”

“好哇,老板娘这几年苦苦等待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小冯说:“不过她明明白白告诉我:她根本不想走,不想离开盐湖,她已经跟丈夫商量好,就在这里开饭馆,开一个真正的饭馆。”

我沉默了。

如果说我刚才还被她对爱情的执着所感动,那么,对她这后续的决定却感到不太理解,她这样决定,是否太匆忙,太理想化了!

小冯也若有所思:“我也劝她,大姐,这事你可要慎重考虑,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大事。她说,妹子,大姐不知考虑多少遍了,一千遍,一万遍都有。你说说,我们俩回去还能干什么,还不是为国家增加两个待业青年?还不是在熙熙嚷嚷的人群中像下饺子一样窜来窜去?你看这里的天地多么广阔,平均40里路才有一个人,你就是撒着欢在路上奔跑,保证谁也碰不着谁。我说,大姐,你认为在这里能体现你的价值吗?

大姐说,价值?什么叫价值?要看你去怎么理解。比如我这里的面条,一碗只赚一分钱,有人说我傻,不懂得价值规律,可你知道我从没一碗面条里得到的是什么,除了那有形的一分钱,,还有无形的,无论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东西,那就是信誉,就是这几个大字:好再来!有人说,赚不到钱还要信誉做什么?对喽,这就是你刚才提出的问题,怎样看待人生的价值?你看,就这几年我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店,至少也接待了几千名顾客,我都有记录。每当我看到南来北往的行人,在大沙漠里饿的口干舌燥,他们到好再来喝口热汤热水,都认为是最好的享受,我也就得到了最大的快乐,这就是最好的回报。锦上添花是贡献,雪里送炭也是贡献。在大城市,盖栋大楼,让本来就舒服的人过得更舒服,有价值;在大沙漠,开个饭馆给正在饥渴难忍的人煮碗面条,也有价值。凭我的本领,现在还没有能力进城盖大楼,只能在这里开饭馆,妹子,你说在哪里更能体现我的价值。”

我震惊了!想不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竟有见解这样精辟的才女;想不到在在如此荒凉的地方还有人有这样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她相比。任何玩弄华丽辞藻的人都显得无比渺小。他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王宝钏,而是名符其实的‘现代人’!
小冯继续说:“我问她,大姐,难道你就不想将来有所发展吗?大姐说,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下一步我想开个真正的饭馆,开个火锅店,卖涮羊肉;再下一步争取在西宁、在格尔木开连锁店。《好再来》的品牌也一步步打出去,妹子,不瞒你说,我的小本上记着好多朋友的联系地址,没事我都一个个画出来了,全国各地都有,是个蛮不小的联络图。连锁店开起来,就请这些朋友当各地的顾问,青海的藏族同胞都是我的坚强后盾。那时候,好再来的名字会传遍全国。好再来,既属于北京,又属于青海。将来,不管好再来能不能发展起来,我都不会离开盐湖,不会离开青海!”
我被老板娘的长远规划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一个弱女子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凭着她这几年奋斗的韧劲儿,相信她一定能取得成功!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这位老板娘是不是一个大贤人?”高师傅得意地问道。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岂止是贤人,简直是伟人,是平凡而高尚的人!和她相比,我们都显得浅薄而渺小。

 

11、省长走了

 

回到西宁,就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黄省长可能要走了!

这消息已经传了多日,我不相信会是真的。

我到任的当天晚上,黄省长便来看我。他说晚上还有一个研究西宁机场建设的会,不能与我多谈,请秘书陪我看看西宁的夜景。这里的夜景虽然比不上北京,不过这几年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是‘一个公园两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现在也是车水马龙了。秘书陪我登上一辆老牌伏尔加,车一启动便轰轰隆隆,其响声之大不亚于一台手扶拖拉机。
我问秘书:“这是黄省长的车吗?”

秘书回答说:是。

“有甚么特殊设备吗?”

秘书笑道:“除了响声特殊,别的一点也不特殊。”

我沉默了。

“不是没有新车,”秘书解释道,“可省长坚持不换,说这辆车下乡方便,别的领导都换车了,我们还是伏尔加。”汽车隆隆的开过大十字,奔向火车站。

秘书伏在我耳边问:“你从北京来,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什么消息?哪方面的?”

“中央的消息呗。这次换届,到龄的都要下,听说黄省长也要下,这里都传开了。群众反映很强烈,都怕黄省长走。”

“一刀切”的精神我是听说了,可黄省长的年龄还差一年啊!他在这里干的那么好,青海也正需要他这样开拓型的干部,中央能不能特殊处理呀!

秘书见我默不作声,叹了口气说:“黄省长道路也真不顺,‘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比那个走资派吃的苦都多,‘解放’后到广东当常务副省长,本来干得好好的,听说青海需要人,他多次向中央打报告坚决要求来青海。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到缺氧的大西北,家里人都反对,老战友也劝阻,组织上也请他慎重考虑,可他还是坚持要来,来了就没日没夜地干,刚干出点局面,又赶上‘一刀切’……”

回到西宁,我的住处就热闹起来,文化厅的,文艺界的,内地比我先来青海的,总之,凡是来看我的人无不说到黄省长,都希望他不要走。黄省长的去留已经成了全省上下议论的中心。

当地的藏族干部对我说:“过去老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省长这么大的官,现在哪里受灾,哪里最苦,就能在那里见到黄省长,在雪山上能见到,在帐篷里也能见到。过去我们吃不上大米,黄省长让我们吃上了,过去青海没有边疆补贴,黄省长让我们领上了,过去青海一直没有机场,现在眼看就要建上了。这样的好省长,是咱们藏民自己的省长,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千万不能‘切掉’!”

正在群众议论纷纷的时候,中央通知黄省长到北京开会。大家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

一直等到全省开人大会议,黄省长回来了。他是来参加选举的,不过省长的候选人不是他,而是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的一位年轻人。尽管省委做了很多工作,代表们还是想不通,不是对那位年轻的领导有意见,而是认为黄省长不应该走。特别是藏族代表,不管候选人是谁,反正只选黄静波。藏族代表不懂汉字,候选人名单上又没有黄静波的名字,没法画圈,要选他就得另外写名。藏族代表就请汉族代笔把黄静波三个字写在自己手上,一笔一划往选票上描。选举结果,候选人没有通过,还是黄静波得票最多。中央决定重选,要黄静波亲自给代表做工作,他当即担保,一定完成任务。他深入到各代表团去谈心,请大家顾全大局,执行中央决定,不要选他。代表们流着眼泪接受了他的劝告,他们说,咱们不能再选黄省长了,再选他他就要被开除党籍了……黄静波终于完成了他任期内最后一次任务。

黄静波要回京了,但他不敢公开行期。因为听说群众正在酝讓他走那天开欢送大会,他不愿看到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场面。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但送他的车一出政府大院,群众还是猜到了。成千上万的人涌到车站,人群中有人打着临时赶写的横幅:黄静波与青海共存!

西宁的下一站是乐都,西宁的电话传过来黄静波上车的消息,群众从四面八方涌来,送别自己敬爱的省长。黄静波不得不下车和送个别的代表依依再见,等他含着热泪回到车厢,火车已经晚点十多分钟……….

 

12、立志

 

送完黄省长回来,我便去看望大师兄孟伟哉。

他虽然是我们的厅长,但在他面前我从不拘束,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还未落座,我就开说:“今天送黄省长我颇有感触。我觉得,咱们的干部体制恐怕有问题,‘能上不能下,要下一齐下。’这样会误人误事!”

老孟示意我坐下来,深深叹了口气说:“目前国家要解决干部年轻化的问题,只能这样,一刀切。”

“为什么不搞‘能者上,庸者下’,连封建社会都知道选贤任能。”我气呼呼地说。

老孟淡淡一笑:“你说的原则,谁也没反对呀,问题是,谁为能者,谁是庸才,能分得清吗?”

“那就让群众去选么!”

“选?青海的情况你知道,外省的情况你知道吗?如果一个地方搞特殊,外省也会以各种理由纷纷搞起特殊来,结果特殊搞成普遍,年轻化难以实现。”

“我们社科院就不是这样,有学问就能写出好文章,没学问只好交白卷。所以,何其芳,永远变不成何其臭,钱钟书,怎么批还是钱钟书。那种只会吃政治饭的人,在文学所很难抬起头来!”

“所以才拔白旗呀,之所以要拔,就是因为确实有这样的旗,你心里就是有这样的旗。”大师兄急了,“还有,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不要讲话老是我们社科院我们社科院的,别人会认为你自恃清高。社科院那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心里说:“我本来就有点后悔。”

停了一会儿,大师兄叹口气说:“你这种情绪,我走了怎么会放心哪!”

“怎么,难道你也要走吗?”我惊呆了。

“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给邓力群同志写了信,要求调回北京。”

我无言以对。

黄省长走了,孟厅长也要走,只把我一个人抛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

今后的路怎么走,我又一次想起高师傅讲的海市蜃楼。

高师傅说,他们一军刚进青海的时候,不仅没路,车也很少,都是步行。我们一个侦察小分队,为了追剿土匪,日夜奔袭,不幸在大沙漠中迷了路,水尽粮绝,正在焦急万分之际,忽见远处有一片村落,绿树葱葱,水光桥影,禁不住惊喜万分,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急急向那片村落走去,满怀希望能抓到一线生机,谁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终于没有走到那个村庄。

我现在的处境,像不像当年那个寻找海市蜃楼的小分队?小分队是为国牺牲的,所以受到了人民的尊重,政府还为他们立了纪念碑,我呢?我对青海有什么贡献?我将怎样书写这一段在青海的生历史?

我承认,我没有‘好再来’老板娘那样扎根青海的雄心壮志,但我也决不做浅尝辄止、落慌而走的逃兵。即使只剩我一人也要做出成绩,何况在这里奋斗不息的早有一个群体!

告别了大师兄,我一扫当时的灰暗情绪,陡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大踏步向办公楼走去。

 

13、抉择

 

我又一次面临新的抉择。

我是黄省长调来的,现在他已经被‘切’下去了;我是来当老孟的副手的,现在他也要回北京了。

我怎么办?何去何从,必须尽快定夺。

三条路摆在面前:一、留西宁,二、回北京,三、调外省。

凭心而论,我虽然来青海时间很短,但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如果撒手就走,确实于心不甘。然而,若要我在这里长期干下去(且不说让不让我干),也非我所愿。我还想到更多的地方去施展。离开文学所虽然有些后悔,但若就此回去也觉面上无光,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得混出个人样来。到河南去倒是一条路,那里是我的老家,有我日夜思念的老师和朋友。可是“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翼”,怎么联系呢?,等回到北京再说吧。

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和患得患失的劣根性,使我举棋不定。

推开办公室的门,小冯和研究所的同志正在那里等着。

小冯首先开口:“听说孟厅长要走,是真的吗?”

我只好装傻充愣:“我只知道黄省长要走,这是中央定的,大家都知道了,我刚才送他到车站。至于孟厅长走不走,没听说呀?”

“你就别瞒着了,有人见他收拾东西啦!”

“有人听见他打电话啦!”

“他要调回北京去,下面早就传开啦!”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生气地说:“组织上的事我们不用管,不管老孟走不走,我们都应该坚守岗位,把本职工作做好。”

小冯愁眉苦脸地说:“谁不想把工作做好呀?《现代人》刚创刊,研究所刚上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

我火了:“你不是所长吗?还有我呢,大家一起来一件一件地干!”

“啊,你不走哇,那我们都放心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同志门探到实底,高兴而去。

我愣愣的坐在那里,思绪万千。我在想:我不能欺骗这些朋友,如果我现在抽身就走,这些刚上路的兄弟门工作将怎样开展?!

我刚在小食堂吃过羊肉泡馍,“咚咚咚”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小冯。

我本来正为下午发火不安,见她来了,正好道歉。不想她竟然委屈的哭了起来。

小冯抽泣着说:“最近工作很乱,我的心也很乱。下午,大家都说你也要走,要我去问清楚,我知道问也没用,可是也真想知道,便领着他们去了!”

我说:“大家的情绪可以理解,朋友们对我的信任我也非常感谢。我既然来了,就是想和大家一起干些事情,哪会说走就走!”

小凤破涕为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谁也不指望你在这里干一辈子,我自己早晚也要走。不过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既然来了,总要给青海人留些念想,也不枉朋友们要好一场!”

说着,眼圈又红了。

过了一会,小冯的情绪平静了些,又开始活泼起来。他佯作生气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劝你是舍不得你走,其实拦你也是为你好!你想想看,你大老远从北京跑到青海来,屁股没坐热就踮了,影响多不好。从政看政绩,从文看文章,二者都无建树,岂不白来一趟?”

我笑着说:“是啊,你说的不错,人往高处走,我已经上了青藏高原,眼看就爬上世界屋脊了,怎么能说白来?”

小冯将手一拍:“你看我这脑子,真的急糊涂了,你不提青藏高原我还想不起来。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昨天夜里,昆仑山上突发特大雪灾,全省上下立即紧张地投入抗雪救灾工作之中,歌舞团已经组织了小分队到抗灾第一线去演出,我们《现代人》和文研所要不要采取行动?”

我拍案而起:“立即行动!马上组织精干的写作组,火速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采访,尽快写出一篇全景式的报告文学,争取在《人民日报》发表。”

于是,我们立刻商量起详细的写作计划。

 

14、雪压昆仑

 

雪压昆仑,危急万分。

几十万牧民被围困雪山,千万头牛羊面临死亡危险!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到处是刺骨的风寒,惨不忍睹的情景举目可见!

向来以耐寒著称的牦牛一条条被冻饿而死,幸存者为求一线生机伏在饿死的同伴身上,一口口吃牠们身上的毛;野鹿无力的挪动着,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在地上;动物与人突然缩短了距离,鸟儿争先恐后地钻进帐篷,希望得到一丝温暖,山羊追着汽车奔跑,乞求人们能给牠一点支援……

一个普普通通的干部,因为长期在高山工作,患上了不治之症。组织上几次要换他下来,他都坚决拒绝。他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反复讲一句话:“下了山睡不着觉!”这句最朴实的话语最真实的表达了他最真挚的感情,是的,他离不开昆仑山,离不开昆仑山上的一草一木,离不开在昆仑山上和他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就是这一切,使他一下山就谁不着觉。最后,他的病已有生命危险,组织上下死命令调他下山。就在他要调离昆仑山的前一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忽觉阵阵寒气袭来,凭他几十年的经验,可能是大雪降温。开门一看,外面早成了白色世界。情急之中,本来病弱不堪的身体忽然来了力气,他拄着拐杖一口气检查了十七个受灾严重的居民点,立即向上级汇报了灾情。然而,就在他抱病前去探看第十八个灾点的时候,终因病体不支,倒在了茫茫的雪山上………此时此刻,他所发出的紧急报告,正从昆仑山飞向国务院!根据他的紧急报告,救援大军立即展开了日夜不停地搜寻,结果,散居在深山被大雪围困的居民终于得救了,然而,人们再也没有找到这位干部的身影!无限悲痛的灾民,临时用积雪为他竖起了一座墓碑,用来表达对这位烈士的哀思。

魂系深山!烈士的英灵在昆仑山长眠,唤醒正在熟睡的我们紧急奔向雪灾前线。

然而,在茫的雪山里,赶来救援的人们已经无法辨认出哪是山谷,哪有山路。到处是刺眼的白光,在这一片银色的世界里,必须戴上墨镜,不然会被白光刺伤。公路上全是厚厚的冰雪,停在山上的小汽车一夜之间身上的油漆全部脱落。连汽车都脱了一层皮,何况人们的血肉之躯。我们的“巡洋舰”在公路上吃力地爬行,看到对面开过的卡车一辆辆满载而归,车上装满了冻僵的牛羊的尸体……

我们的汽车艰难地爬上昆仑山口,车上的人们早已一个个胸口发闷,只憋的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强烈要求高师傅停车,希望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哪怕是深深吸一口气也行。高师傅毫不理睬,只顾加大油门往前开。

下到山腰,高师傅才告诉我们:“那里空气稀薄,严重缺氧,如果停车,一下车你们都会倒在雪地里,恐怕连小命都要丢了。”

几个年轻人听得目瞪口袋。《现代人》杂志社的小孙做了个鬼脸,连说好悬,好悬!

小冯累得面如蜡纸,车一停,她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几乎晕倒!大家一致决定,明天采访不准她去,她死活不肯。
第二天一早,他终于走通了高师傅的后门,裹着一件军大衣,抢先坐进汽车里。

晚上,在格尔木招待所整理采访笔记,小冯写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是我今生最难忘的一天!………

回到西宁,我们立即夜以继日的赶写报告文学。

我的宿舍成了临时的编辑部,大家都集中在这里写作,先由各人将采访所得按照时间顺序全部集中起来,再由我和小冯剪裁推敲,最后反复讨论谱写成文。这几天,我们过的是彻底的集体生活:吃饭是流水席,睡觉是大统铺。渴了喝口水,饿了吃碗面,睏了靠靠床。高兴时一起大笑,激动处相视落泪,满意时共同喝彩,我又找回了当年写文章的感觉,自是更多一分快乐。

文章写成了,大家让我领衔署名,我坚持不写自己的名字,我要用默默的奉献,祭奠那些默默牺牲者的在天之灵,同时,也为共同奋斗的兄弟们,为他们的通向成功之路,尽一点绵薄之力。

我带领几位作者携稿飞往北京,几天之后,文章以整版的篇幅,在《人民日报》发表了:雪压昆仑。

随后,《青海日报》加按语全文转载,在省内外引起强烈反响。

《雪压昆仑》的诞生,是我们亲身经历的见证,是兄弟情义的结晶,也是我们作为一份薄礼献给为青海牺牲的英灵!也使我后来离开青海时,不再那样心中有愧,乃至无地自容。

 

15、不尽的思念

 

‘昆仑’小组的视野不断扩大,写作水平很快提高。龙羊峽大坝建成时,写作组又完成了一篇长篇报告文学“万里黄河第一坝”,在《人民日报》发表,取得了不小的进步。

在龙羊峽采访时,一组震撼人心的镜头,使我终生难忘。

这里的工程已进行多年,任务长久而艰巨。工地的生活区已经演变成一个小镇,小镇的另一边,与工地遥遥相望,却是一片墓地。墓地里长眠的都是为大坝建设而牺牲的工人,最年轻的还不满十八岁!他们的亲友把这些为大坝牺牲的工人都葬在一起,在那里,他们仍然是一帮亲密的兄弟。他们的坟头一个个都向着工地,同志门们要让他们看着,这万里黄河第一坝,一定会在他们眼前建成!

什么是艰苦奋斗,什么叫前赴后继,为什么要“誓将遗愿化宏图”?在这里,已经毋需用语言来表达。

我常常想:是什么力量拉着人们不愿离开青海?离开的人也终生不断思念!墓碑,一军战士的墓碑,龙羊峡工地的墓碑,抗灾烈士的墓碑,都给了我们最有力地回答:是这里的人,是这里的魂,是这里的人和魂在时刻牵动着我们的心!

青海是片神秘的土地,她的文化底蕴和地下矿藏一样丰富。静谧的青海湖,奇特的倒淌河,神圣的塔尔寺,都无不令我魂牵梦绕、心向往之。遗憾的是,我在那里工作时间太短,离开之后也再无机会回去。我走之后,小冯他们也都先后离开了青海,分别到广东和深圳闯荡去了,小冯的一篇优美散文《青海湖,梦幻般的湖》,被收入小学课本作为教材,可说是她留给青海的最好的礼物,也代表我们对那里的不尽思念。

 

杨志杰简介:

杨志杰,男,河南滑县人。1940年12月生于河南滑县城关镇青龙街,父亲杨信一被叛徒吴兰田杀害,英勇牺牲。他自小与外祖母相依为命,母亲郑修吾跟随八路军部队教小学。他幼读私塾,后在城关和丁堤口村念小学,1953年——1959年在河南省道口中学(今之滑县一中)读初中、高中,其间58年曾参加县里在太行山的大炼钢铁,有多首小诗在县报发表。

1959—-1964年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师从现代文学奠基人李何林和红学专家华粹琛教授。学年论文《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在《南开学报》发表,毕业论文《论红楼梦的继承与革新》在《红楼梦学刊》发表。

1964—-1985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85年一月被评为副研究员,编辑《文学评论》,主编《作品与争鸣》。主要著作有《横眉集》(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论文集。其中《反革命狂想曲的幻灭》、《围绕电影创业展开的严重斗争》曾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加按语发表,全国各报转载,中央台广播,党主席表扬,人民出版社出单行本。对粉碎四人帮及其文艺思想,有较大影响。专著有:《红楼梦人物论》、《红楼梦主题轮》(江西人民出版社版),《赵树理小说人物论》(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诗歌概论》(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小说概论》(原载工人日报,海南出版社出版),纪实文学《沧海人生》(南方出版社出版)记述了他与胡乔木、邓力群等人的交往及何其芳、俞平伯、钱钟书、吴晓玲等人的遭遇,其中有的章节在人民日报海外报发表,产生了一定影响。

1984—-1985,任青海省文化厅副厅长,研究员,创建青海省文学艺术研究所,陶瓷研究所,组织和撰写了长篇报告文学《雪压昆仑》和《万里黄河第一坝》在《人民日报》发表,《青海日报》加按语转载,在当地产生了较大影响。
1985—-1988任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党委书记、院长。
1988—-1989在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
1989—-1992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民间文学》主编。
1992—-2001经中组部调任中共海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南省文化广电出版体育厅厅长、中共海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现已退休。

1998年3月24日时任省文体厅厅长杨志杰(右一)到海南省文化艺术学校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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