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见:《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
双脚踏上海南岛的一瞬间,我便感觉到岛屿独特的吸引力,在丰茂的热带植物间,在斑驳的骑楼砖墙上,在岛人闲适的生活和言语里,仿佛有着不同于内陆文化的另一番天地。正好是去年这个时节,我在海南温暖的晚风中吃着一碗滋味恰到好处的清补凉,而终于翻开这本海南岛土著作家孔见为家园创作的《海南岛传》,跟随他独具品格的文字探寻这座岛屿“前世今生”的现下,我又找到了与当时同样的奇妙心情:仿佛许多沉睡着的古老秘密,即将和我的知觉一起被唤醒。
后殖民时代对岛屿的迷恋,首先是一种现代世界的浪漫化体验,随着旅游阶层和营销话语的崛起,岛屿,尤其是南国的岛屿,成为一种全球化的品牌推广对象;但岛屿的隐喻——身处漩涡之中又游离世界之外——又确实自古便丰富着人类的话语,当人们被汪洋阻隔,只能派遣一道道浪到达看不见的对岸,便是诗歌诞生的时刻。不过,作者开篇就告诉外岛人,其实天气晴好的时候,从海口西海岸甚至隐约可以看到欧亚大陆的边沿,“让在此岸彷徨的人们,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座岛屿之上”。作者的诗意书写追溯到这洪荒时代的地理裂变,由这片边陲方寸与大陆分离之际开启他的史传。
岛屿文化是矛盾的,兼具封闭与开放,孤立与联结。“巨浸”隔绝了人类,琼岛距今一两万年前才有人类聚居的痕迹,直至先秦两汉,最早的先民与陆续从华南迁入的一代代“俚人”移民,共同塑造着每个时代岛人的族群组成和认同,成为后来的海南“黎人”,创造出了自由而坚韧的灿烂文化。处于永远变动不居融合状态的岛屿,又有其特殊的稳定性:随着文明教化,南越故地上的俚人渐渐归化汉姓,后消失于历史,其遗民风俗却在海南岛上保留了下来。在中央王朝的势力已经深入海外后,岛屿也往往能意外保留下大陆上已逝的文化特质——所谓“礼失而求诸野”。如在讲述唐宋北方士大夫迁徙的“衣冠南渡”一章中,作者提到在内陆失传已久的唐代佛教真言宗,既唐密,在唐武宗灭佛之际传到日本,成为绵延至今的东密,在国内则转入地下,竟在海南得到守护,免遭中断。
《海南岛传》是“丝路百城传”中唯一以整个岛屿(省)为地理单元的作品。比起一部记录风土人情的方志,它确实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大书”,和岛屿本身一样,有着大海般的包容,是关于中心与边缘极厚重又灵活的书写。独立的“岛屿世界”构成了相对完整的历史现场,正因那种矛盾性,这个文化交汇、融合、传播的“点”勾连起大世界,让文化显现为动态,也让历史过程一览无余。全书二十八章以时间为轴,从始至终将海南岛放置在与中央版图相连,又与大洋相通的独特位置来演绎,每章既互相关联,又独立成篇,以具体的人、事、物作为时代见证者,由点带面。无论时空范畴还是社会文化格局,都结合宏观与微观,收放之间,一个立体的海南跃然纸上。
和其他“南蛮之地”一样,海南岛被纳入帝国版图的过程困难重重。汉至南北朝,一度摄郡后罢弃,基本实行“民为主体”的遥领统治。隋以优抚策略控制海南岛,公元610年,开置珠崖郡,岛民始服税役,唐贞观五年增设琼州,海南简称“琼”即源于此。从这时起,这片曾经的治外之地长期存在着“去中原化”与“向中原化”的争论。虽然由于权力的分散与博弈,社会治理混乱而松弛,但海南百姓已经与王朝的决策乃至命运有着产生了再难分解的关联。而从中央的视角看来,这片天边外的岛屿,既是令人畏怖的化外流放地,又是海上贸易的要津、奇珍异宝的来源地。
在西方殖民扩张之前,南中国海的岛屿便以贸易和宗教文化传播等方式自然地进入全球体系之中,海南岛加入世界贸易的产品数不胜数,在内陆也颇受欢迎——从沉香和梨花木的故事便可见一斑。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站”,海南自唐代起就常有“番国”的商船与贡船停靠,也有数量可观的外藩人,带来了多元而异质的文化。北宋年间,北琼南崖的人文地理格局形成,简称琼崖。距琼州府城二十多里的海口浦成为海上门户,经济重镇,神应港则是海丝船舶的必经之港。之后,海上贸易规模不断扩大,即便到了明代实行海禁,民间贸易受阻,海南仍然是明朝与南海周边诸国朝贡贸易的必经之地。
尽管海南在国际贸易中地位关键,在中原人看来却依然是难以生存的蛮荒之地。孤悬海外,文化落后,环境恶劣,又有骇人听闻的瘴疫和叛服无常的“蛮夷”,单是在渡海前往的路上,海盗、风暴与暗礁激流便可以夺取无数人的性命——在古代南海的航程中,平均每三十个小时就有一艘船沉入海底。因此,在风云叵测、舟船颠覆的时代,海南一直是人望最高、被视为穷途末路的孤岛,是中国古代四大流放地之一。从第一名逐臣杨纶的故事开始,王义方、李德裕、苏东坡……作者讲述了数名流亡者面对无尽汪洋的无援境地。然而,“有人的不幸是别人的幸运”,许多“流亡者”是文化界的佼佼者,恰恰是贬谪文化为海南带来了教化。唐宋年间大批贬官的到来,让官治社会和中原文脉在海南岛扎根,加上宋以后“衣冠南渡”中汉人的继续迁入,中原文明以肉身为载体来到了这里。至此,海南岛思想文化上与大陆至少不再割裂。
明太祖夺得政权后,赋予海南“南溟奇甸”的美誉,清承明制,海南得到进一步发展。特别是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与南洋乃至西洋朝贡往来频繁,海南出生的明朝大学士丘濬曾描述了神应港“帆樯之聚,森如立竹”的景象。与此同时,学术文化也逐渐走出一条海南道路——出现了集大成的本土学者,在儒道释乃至西方文化的传播和发展中,海南岛都影响日盛。丘濬和海瑞们开启了海南士子“过海”,他们通过治学与参政,入仕朝廷,进入历史舞台的中央;文人墨客也成为海南历史上值得书写的群体,明代起,海南女性诗人也始有记录。纵使明清两代,各种非政府组织的暴力依然横行于海南岛在内的东南沿海,但由于岛上经济和人文的兴盛,海南已经不再适合作流放地了,一千多年的流放史方才终结。
在这场延绵上千年边缘与中心的互动与角力之后,海南岛和整个中国一起,不可避免地在19世纪被卷入了现代化的旋涡。持续一个世纪的踏海下南洋,战争、革命和苦难,许多影响了近代史的人物和故事都与这里有关……而历史潮流中浮现的这些人物,他们的命运是时代的缩影。和讲述古代史一样,孔见继续描绘一个个形象丰满的人物和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圆熟而充满温度的文字作为引线的针,将正史、地方志、回忆录、民间传说等各种材料串联,打通古今与物我,兼具哲学拷问和文学慰抚。读罢一段段让人唏嘘哀痛的历史,确实也让人感受到“海南岛无可比拟的慰藉力与神奇的康复力”。
及至当代和未来,作者没有着墨过多。岛屿文化固有的模糊性和可塑性,这位第27代海南土著一定比我们更有体会:“当代社会生活属于现在进行时,一切都还在生成、变化之中,尚未沉淀、封存起来,成为过去进行时态的历史。”
在某种意义上讲,岛屿是一个逐渐混合各种差异的世界,千百年间便习惯于不断的策略性文化调适,也因边缘而更为敏感自觉。另一方面,但岛屿与海天直接相连,从岛屿的尺度看世界,以“此域”辐射整个国家乃至世界,以“此人”抵达人类整体,以“此事此物”广及众物万象……反而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历史中身处的位置。
在作者看来,海南岛与中原大陆的地脉是由苏东坡打通的。而正是通过对边地“非人生活”的忘我融入,东坡的精神世界才有了非同寻常的洞天。他在海南岛上捡到了无人知晓的宝物——即将挫折和灾难都当做造化,在无援的绝地仍然能够收容自己,把流放地当成出生地来安身立命,并由此实现了中国人“人格的完成”。甚至可以说是藉由岛屿、蛮荒、边缘的视野,他完成了对陈旧“中心”的补充,为后人提供了审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若同样拷问自己,我们何尝不都是岛民,在流亡地找寻自我和文明的家园。即使在今天,“岛屿”依然在或好或坏地同时约束和庇护着所有人。
一座岛屿不能被天真地理解为它严格的、有边界的物质空间形式,它完全渗透在“情感地理学”中,以至于也许不可能将其“现实”从其“梦想”中分离出来。这座传奇岛屿的前世今生,甚至让我这样内陆平原上的读者都如此念兹在兹,而对于在海南有绵延上千年家族史的土著作者而言,更是一种对自我和家园的交代,是将个人生命的缠绕与千年文明的流动呈于笔下。在“中原化”后一脉相承的中国文人思想传承中,在对海南精神传承和更新的渴望中,作者用非凡的文史哲功底,数十年来对中国以及家乡的阅读、思考与体察,完成了知情意的统一,奉献出这部地方写作的野心之作。
将“留居”作为“靠岸”,这位土著作家完成了彰显“从岛屿看世界”的一场主体性宣示:
“现在,这里已经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个坚实的原点,既是出发之地,也是抵达之地,一个可以顶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此时此刻,这座岛屿显得那么完整,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它不欠不余,静美绝伦,是引人入胜的目的地,阳光最为眷顾的所在,所有道路都通往的地方。”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是“丝路百城传”丛书中唯一一部以整个岛屿(省)为地理单元的作品。海南岛的自然之魅,已经为无数的眼睛所领受。然而,作为人类生活的一个特殊现场,这里曾经风起云涌、撕心裂肺的一切,却杳然沉入历史的深幽与冰凉。本书以随笔的话语,叙述了这座海岛隐秘而传奇的身世,打捞出沉船一般斑驳的人物与事物,在复活再现的同时并加以辗转演绎,从中榨取出丰盈而令人惊讶的意义与滋味——这恰恰是海南岛最令人神往的所在。全书以时间为轴,以人、物、事为经纬,由点带面,以个人、具象之事与物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展现每个时代当时的政治体系、社会生活以及诗文的发展等。文中许多象征之物,其蕴义已非物本身,亦折射出人情、风俗、时代等交叉相织的历史迁延。作者孔见既是很有成就的作家,也是一个地道的海南土著,无论从写作还是阅读的角度来看,本书都堪称是对这座岛屿的重新发现,是一部历史文化根基性的大书,打通古今与物我的故园缅怀之旅。
来源:亚细亚小狗 新星出版社 2020-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