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黄纪苏: 向明还在

黄纪苏

 

向明走了。

知道向明生病是五个多月前,当时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什么,他留了言,我问他近况,他说身体出了点问题,我问还是房颤么,他说不是,没多大事,就是暂时不能一块聊天看戏了。

报房胡同里人艺饭馆的玻璃

 

跟向明一块聊天看戏有二十年了。不记得开始和他怎么认识的,但肯定是因为戏剧。2000年春天我们的《切·格瓦拉》在人艺小剧场上演,那年底或转过年他导演的《又一个黎明》在中戏大剧场上演。向明后来告诉我,看《切》剧“情感经历了一次洗劫”。他真是个富于激情的人,我们劫匪算没白当。《又》剧虽是一出传统写实风格的主旋律戏剧,但却特别打动我,以致散场不散心,没坐车而是走着回家,为的是在那戏的氛围里多呆一会儿。就流行的思想及艺术趣味而言,部队的艺术家也许不那么入时,但一种难得的正气在他们身上会留存更久。这个念头在夜空下伴我走了一路。

翠花胡同的电线及墙头草

 

时隔不久,莫言编剧、向明导演的《霸王别姬》在人艺小剧场上演。莫言的剧本是对历史的再创作,带着那个“阐释年代”的水印。向明的导演则展示了他先锋、开放的另一面。一度创作与二度创作可以说是韭菜馅与韭菜盒子的关系,顺理而成章。后来在报上读到莫言对舞台呈现表示了某种遗憾,说他预期的是一台“古典之美”。说实话,那样的舞台跟剧本倒真是南辕北辙了。这部戏辩论色彩很重,文言口语夹杂,而我对历史剧使用大量文言一直存疑:我听着都费劲,别说一般年轻观众了。这个问题我和向明交流过,他的具体说法已记不太清,因为形式/内容、现代/传统这类艺术的根本性问题我们这些年不断在聊,早都混为一谈了。

日暮灯市西口

 

向明住在灯市东口空政文工团院内,离我不远,他单身一人,故聊天多在他家。院外从早到晚市声嘈杂,室内却一片静谧,音乐都仿佛贴在墙上。去他家或从他家出来,感觉像是穿过剧场的前台和后台,却又不辨哪个为前哪个为后。他们院里有个食堂,每个人吃完饭去水池将碗筷冲洗干净放在架上。我跟他开玩笑说:这儿可不是什么“假定性”,一推门真就回到了六、七十年代!

沙滩北边一带

 

向明的作品,无论是新戏上演还是旧戏复排,只要在北京多会叫我去看。他几十年沉浸于戏剧,不但技法娴熟,更难得热情不竭,总在孜孜以求对自我的突破。外来话剧与传统戏曲的结合之道,已有数不清的戏剧人趋之赴之,但在我有限的观剧经历中,要数向明为安徽省黄梅戏剧院排的《雷雨》最为夺目。《雷雨》是话剧史上的奠基之作,但说来惭愧,我以往看过两回,回回睡意连连。而黄梅版的《雷雨》竟把同样一段故事演绎得那样流光溢彩、扣人心弦,古代与现代像意密情浓的男女,融化了彼此,泯灭了时间。

皇城根公园的草叶

 

我和向明都希望能共同合作一部戏剧。2005年我曾把舞台剧《我们走在大路上》剧本送给他指正,他很快就戏的时空结构、各舞台元素间的关系等谈了他的理解和建议,并表达了执导的意愿。当我告诉他导演已有其人,但希望他能参与进来,在舞台及表演上多予指点,他慨然应允,并说愿意当一名演员,记得物色演员的时候他曾来帮着参谋,在一个朋友家坐到很晚。《我们走在大路上》和《切·格瓦拉》一样都是群戏,有点“个人规划”的演员都会顾虑自己大材小用了,而向明以一位军中大校、资深导演却甘做普通一兵,这让人不能不生浩然之叹。后来由于档期的原因,他没能成为剧组的一员,但始终关心、时时援手,为解决演出资格,还帮我们联系了挂靠的院团。我们后来也谋划过合作,终因环境限制而未果。在向明身上看不到势力心、市侩气和江湖作风。聊到同行导演的佳作,他最典型动作是竖起拇指,最常用语句是“真tm服气!”一颗赤子之心岂止“溢于言表”,简直就是热乎乎扑嗵嗵挂在胸前。

王府井大街的云天

 

向明去世,不少朋友听说了都叹息“太年轻了”。的确如此,北京市的人均寿命已达到82岁,这是算上婴儿死亡以及各种早夭之后的数字,向明按说还有不短的路要走,但他魁伟英武的身躯却停下了。他去世前几天我去医院探望,他说现在走到洗手间已经走不回来了。向明前两年给我发过他在外地导戏时两段汗流浃背的视频,劳心不说,看着可真不比拉纤、扛麻包省力。这次听说,他自知身患绝症仍坚持拍戏。人有两种过法,一是把炉子封上,让文火慢烧;向明属于另一种,他将身心付之一炬,生命不息,熊熊不止。

这一带路边的四时花木

 

向明当然有闲情逸致。我们一块看戏时,总见他掏出一架小相机为那些易逝的存在留下长久的纪念。他散步时也会随手拍些寻常的景物,就像撸撸家里院里的猫狗。我也是胡同里生长、街边上溜达的老北京,虽然技不如他,跟向明有同样的爱好。那天去八宝山送别,天气轻阴,抬头望见浅黄色的太阳镶嵌在枝杈之间,想必向明见了也会喜欢,于是帮他拍了下来。昨天见到一组优秀电影的链接,一时间忘了向明已然不在,竟想着微信转给他,连同这帧太阳。

11月16日上午八宝山

 

向明病危时,我电话联系吴京安商量一起去医院,随后浏览了京安的朋友圈,听了邓康延做诗、他朗诵的《还在》,那是悼念此次疫情中武汉受难同胞的。以往总觉得诗可唱不可诵,念出来便少了味,回回听诗朗诵都像有道高墙横在心耳之间。但这一次,高墙被邓、吴二位的真朴赤诚轰然推倒,泪光溅起,落叶纷纷。不在却“还在”的向明肯定也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年岁越大越觉得这世间万象实为心象,明灭存亡在乎一心。心想,人就在。

从自己的手机照中挑了一些跟向明分享,这些景物光影都是他熟悉的,没准儿遛弯的时候也拍过呢。

2020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