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黄西,他在白宫调侃总统

耿凌波

 

上周末,在北京CBD,我线下欣赏了黄西的脱口秀表演,他正打磨自己的段子为全国巡演做准备。此时,距离他在《脱口秀大会》出现,刚刚过去一个月。

原本我邀请了朋友一起来,她刚刚留美归国不久,对国内的脱口秀既熟悉又陌生,听说黄西要登台还有些惊讶:“黄西都开始讲中文脱口秀了!”

 

很多人知道黄西,是因为2010年3月,大洋彼岸那场白宫记者年会,年会上,黄西作为有史以来登台的第一个亚洲面孔的脱口秀演员,进行了15分钟的脱口秀表演。

他当面调侃了时任美国副总统约瑟夫·拜登、讽刺了阶级差异……从旁观者视角,对美国社会中自我冲突和矛盾的部分,进行了精准地击打。

儿子有时候问我:“爸爸,为什么我一定要说两种语言?”我告诉他:“儿子,一旦有一天你成为了美国总统,你需要用英文来签署立法议案,然后用中文跟债主们讨论债务问题。”

数十年面对文化冲击时的敏锐观察,在这场年会上,以一种极具智慧的方式被呈现出来,黄西成为了红极一时的脱口秀明星,包括李诞在内的国内很多脱口秀演员都受其启蒙。

黄西(左)与拜登(中)

 

多年之后,拜登就职美国第46任总统,黄西的那段经历显得尤为珍贵。只是,外界对他的讨论,却似乎停留在了那一晚。

深入脱口秀的小圈子,或许能够零星听到黄西的动态,但大众的视野,则被更具网感、更迎合舆论潮流的新兴脱口秀明星填满。

黄西去了哪儿?这两年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不火了?我们见到黄西,试图和他讨论外界的这些疑问,黄西不以为然,他告诉我:“火不火这不是我的标准”。

那他的标准是什么?

 

1.存在感

 

最开始接触到脱口秀时,黄西还是莱斯大学一名博士研究生。为了考上这所大学,他提前把词典背了八遍,当中85%的单词都能背出来,聊天时也经常使用当中的艰深词汇。

在一段脱口秀上,黄西曾举过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他打招呼一直都用“Hello”,却不知道更地道的说法其实是“What’s up”,于是就在一次与朋友彼此问候的过程中,闹了笑话。

美国人觉得他不合群,有什么课外活动都不带他,很长一段时间,黄西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后来接触了喜剧,才有英文老师告诉他:“不要用难词,会让人听起来乏味。”

 

这让他一度很害怕表达,“总担心自己说错”,他告诉我,课堂上,面对教授提出的问题,即使自己有不错的想法,也总会因为“英文不行”自我劝退,常常是把想法告诉身旁的美国同学,对方提出来便会获得表扬。

而此前,在国内,黄西是那个年代少数拿奖学金出国读博的科研人才,曾以有机化学满分的成绩考入中科院。

巨大的落差,让他开始迷失自我。

即便是工作了以后,这种境况也没有得到改善。当时,黄西的英文已经算得上是留学生中最好的,还是公司里唯一拿到专利的一个,很多刚毕业的白人学生都已经得到了晋升,他却始终没有动静。

种被忽略的感受黄西很熟悉。小时候上学早,5岁半,别人还在读幼儿园的年纪,他已经是小学生了,周围的同学都比自己“成熟”,黄西觉得自己些格格不入。

人给他出主意:“写日记能舒缓心情。”黄西照做了,坚持了一年,他再回头翻看自己的日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在他的回忆里,记日记并不会带来劫后余生的轻松和释然,反而让痛苦一再烙印。

是他打算让难过的事情翻篇儿,把高兴的事儿记下来。从那时起,他开始通过写作磨砺自己幽默。

报刊登了黄西描绘大学生活的文章:“这儿的蟑螂体型赛德州啊,我想他们的饮食应该和我差不多。”中国人不善言辞、不懂幽默的刻板印象被打破,黄西的英文老师评价他:“天知道这个中国学生这么有趣!”

这番有趣得到更妥帖的安放,还要从脱口秀出现在黄西生活里说起。

201年,朋友带他去看脱口秀,黄西觉得这种形式很好:“站在台上,你可以把自己困惑的东西、解释不了的事情、自卑的情绪通过一个包袱,全都宣泄出来,感到了共鸣,观众才会笑。”

黄西在演出现场

 

黄西逐渐意识到,脱口秀是一种给人存在感的东西。

如果说,在那个叫汉纳的小体育酒吧里,讲脱口秀赢得一张价值20美元的餐券,是黄西第一次感到被这个文化环境所接纳;那登上白宫记者年会的舞台,接受2500位政客和记者的掌声,则是他开始享受存在感的时刻。

他在后来的采访中回忆那一瞬间的感受:“演出的地方地势比较高,出来之后,可以俯视华盛顿那个城市,那种感觉特别好,就好像我已经到达的世界之巅。”

 

2.出口

 

在白宫的演出,让黄西迎来脱口秀事业的高峰期。

媒体争相报道,无论在美国,还是在国内,都经常能听到他的新闻。这个黄皮肤的男人,一下成了办公室红人。有同事会把黄西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到食堂里;也有公司董事会在董事会之前,先跑到黄西办公室寒暄。

大量的演出邀约相继涌入,几乎挤占了他所有的周末。那段时间,他不是在演出,就是在去演出的路上。日程安排特别密集的时候,他还要专门和公司请假一两天,一直工作到演出结束,再回去打另一份工。

时间久了,黄西很担心自己“鱼和熊掌不能兼顾”。

于是,2010年底,黄西辞掉了在公司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这让他有更多时间投入到脱口秀上,一个月当中,几乎有15天都在演出,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只要黄西出现在旧金山,随意推门走入一家俱乐部,老板都愿意让他压轴表演。

《人人都爱雷蒙德》剧照

 

在美国,脱口秀说好了,然后去拍情景喜剧,几乎是一条水到渠成的路径。脱口秀当中的逻辑幽默、个性幽默,与情景喜剧的思路非常适配。美国最火的三部情景喜剧《人人都爱雷蒙德》《宋飞正传》和《老友记》中,有两部是脱口秀演员的作品。

而在疫情之前,好莱坞每年大概有300部情景喜剧在拍。看情景喜剧,也早已成为当地人的生活常态。市场很有前景,黄西也把情景喜剧当成自己脱口秀的一个出口。成名不久,他就和《人人都爱雷蒙德》的制作人建立了合作,规划着一部属于自己的情景喜剧。

但真正到了好莱坞,他才感受到,这里给予亚裔的空间,有多么狭小。对方曾直接告诉他,好莱坞不能有亚洲人主演的家庭剧。这一观点不无依据,在南加州大学的一项研究中提到,2014年美国全部影视剧中,只有大约5%有台词的戏份属于亚裔演员。

这还只是公开层面。黄西告诉我,更多的时候,是那种看不出来、比较微妙的歧视,包围着你的生活。它隐蔽于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甚至是系统性的。

“与其说是遭到了故意排挤,不如说根本就没人关心”,他还记得最开始讲脱口秀,台上,观众笑得很开心,台下,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观众只能记住白人的名字”。黄西感到无奈。

人的兴趣点,往往都有趋利这一层特点,对与自己利害相关的,或许关注得很紧密,而跟自己的关系不大,再新奇的东西可能也不能引起关注。黄西告诉我,在美国社会中,有关亚洲人的一切,恰恰就处于这样的位置,“亚洲人的历史在历史书里都很少被提到。”

黄西曾在段子里调侃过这一点,有一天儿子回到家,忽然和他说:“爸爸,学校今天教了美国历史,黑人真的好可怜。”话锋一转又感叹:“还好我是白人……”。黄西说:“等一下,你不是白人,你是黄种人。”

在按照“色号”划分话语权的荒诞社会环境里,年轻一代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来处。黄西觉得,一种无形的天花板正压得他喘不过气,“可能我再往前做也就是那个样儿”。

他想起之前在国内,进各大高校演讲的情形。尽管在这片土地上,地缘亲厚的京津相声、小品以及东北二人转等形式,已经渗透至各个圈层。但单纯依靠逻辑、表演者的生活经历和个性来逗人开心的脱口秀,依然获得了那些高校学生的喜爱。

重要的是,这不是基于任何一种方言的喜剧形式。不依靠快速拉近距离的某种情感抓手,就能占领观众,脱口秀或有其自在的逻辑。

也是在此时,央视新成立的一档节目《是真的吗》,邀请他担任主持人,黄西抛下在美国的脱口秀事业,带着妻儿,回国开始了他个人的第一档节目。一切看似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3.互联网

 

在国内,他的脱口秀事业面对一个全新的环境,有开疆拓土的兴奋,也有从零到一的艰难。《是真的吗》称不上一档真正意义上的脱口秀节目,脱口秀,更像是当中的一个元素,以自身的娱乐色彩,帮助这档以科教为主的节目亲近观众。

黄西还是想要做一档理想的脱口秀节目,或者情景喜剧。

手头上一部情景喜剧,自他回国以来已经做了好几个年头,但一直没有做成。“我都不好意思谈太多”,面对媒体,这个迟迟不能成形的作品,让黄西感到赧颜。他自嘲“个人努力不够”,也感叹自己运气不好。

那段时间,文化产业正迎头赶上“IP热”,两部国民情景喜剧《家有儿女》和《爱情公寓》,在资本的簇拥下接连推出续集,但却没有在市场上收获太好的反馈,这种现状,让平台对情景喜剧心存疑虑,黄西找过去,甚至没人把他的项目当剧对待。

黄西在《脱口秀大会》

 

《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黄西讲的那个段子是在现实中真实发生的。原本打算支持他做剧的投资人,转身去投了区块链。没过多久,对方又觉得脱口秀正热门,他找到黄西:“听说最近脱口秀很赚钱,你能不能借我点?”

似乎所有人都很着急,更追求效率,也更喜欢立竿见影的东西。

当年,黄西为了能上脱口秀节目崭露头角,在线下的俱乐部和酒吧里表演了近八年。其实星探很早就发现了他,会定期去考察,但始终没有轻易行动。

坚持到第五、六年,除了自己,身边的人都已经上过节目,黄西想过放弃。同样的情形如果在国内上演,可能表演到第6个月的时候,就已经被平台、俱乐部争抢着捧红了。

“但这能叫艺术吗?”,黄西一直觉得,做脱口秀,还是要看段子写得是否成熟,观点是否清晰独到,“如果一个从业者,做6个月就能火遍大江南北,那只能说明他做的不是艺术。”

环境浮躁,大家精力能够集中起来的时间越来越短。哪怕是黄西自己,也很难做到每天留出固定时间集中创作。“一会儿是微信、一会儿是电话”,各种信息像是无数嘈杂的声音,包围在身边。“你说好几十亿人都在创造垃圾信息,这个得浪费多少时间”,他感叹。

以前人们总幻想,科技发达的时代,生活可能会呈现出另外一番美妙的面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可以直接进行物质传输;两个人打电话,出现在对方面前的不仅仅是视频,还有全息投影……

但如今,这一切好像都没有实现,互联网的发展,只是让更多人盯着手机小屏幕焦虑。黄西和我讨论日常被垃圾信息包围的情况:“你肯定也被拉近不少微信群,那里面的信息,95%都是假的。”

如果只是娱乐,似乎问题不大。但当人们有更深层次的需求,尤其涉及到一些更大的命题,要发出更本质的追问时,又该如何呢?黄西觉得,脱口秀或许应该担起这个责任。

互联网时代,人们花大量的时间,在网上寻找理想状态,却忽略了真正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在网上距离变得越来越近,但是在现实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整个世界朝着一个扁平化的状态发展。

所有人都变得很孤独,大家渴望交流、渴望连接,而在脱口秀里,则人们基于同一个维度产生思想上的碰撞,成为可能。大家在同一个频率发笑,找到存在感,同时也能传达一些想法。

“以前,一个时代的精神可能是通过书或者哲学体现出来,在新时代有可能通过脱口秀体现出来的。”在黄西看来,相比其他载体,脱口秀更适合当下环境,“脱口秀有很强的感染力,那种即时的冲击性,会更加有力量感。”

这种种一切似乎都在向他表明,脱口秀还有更大的机会。

 

4.变化

 

黄西也在做其他尝试。

短视频时代来袭,他的脱口秀综艺又有了新的可能。黄西和团队,一边尝试着把内容改得更短,在时长上更贴近短视频平台的要求;另一边,也在探索一种比赛之外,更适合脱口秀的的节目新形式。

录制的音频课有了一定的成绩,在知乎平台上一度占据销量第一,虽然在美国,交通工具比较单一,当大家堵在路上的时候,音频作为普遍的消遣,已经不新了。但在国内,有了互联网概念的加持,这个赛道还处在蓝海一片的领域。

黄西的新书《滚蛋吧自卑》,就是根据这档音频节目发展而来。

黄西新书《滚蛋吧自卑》

 

连“笑坊”也走在视频化的路上,“我们有一些好的线下的东西,在思考通过短视频或者直播的方式,弄到线上。”作为黄西回国之后开创的脱口秀俱乐部,“笑坊”已经存在了多年,此前一直坐落在方家胡同,受疫情影响,现在还在寻觅新的场地。

黄西承认,媒介的变换,会对脱口秀内容中所包含的能量,造成一定损失。

不同的平台,特点、习惯都不一样。最关键的是,解决的问题不同。在舞台上表演,逗笑观众可能被放在更首要的位置,而在台下写书,可能更强调为读者在不同情境中遭遇的问题,提供解法。

同样的,在不同场景说脱口秀感受也不一样。比如综艺的舞台和线下的舞台,不只表演者,现场观众的感受也很不相同。“声音出去之后,那个气是散掉的”,采访开始之前,闲聊中,黄西就表达了在《脱口秀大会》舞台上的不适应。

“变化”可能正在成为他最重要的话题。最开始主动意识到这点,是周遭环境的改变,当时刚刚回国工作,黄西目睹了在十几年内,这片熟悉的土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以前在海淀,根本都没见过高速公路,我记得有同学在奥运村,我们想去看他,都要提前备好吃的、喝的。”

这种扑面而来的新鲜感,带来了强烈的刺激,身为个体,感受到更多的可能是痛苦。每当这个时候,人都会面临一种心理上的拉扯:是接受变化,还是坚守自我?可能还不等你考虑清楚,更加新的东西又迎头赶上,这种变化是目不暇接的。仿佛身处大海,一直处在洋流的席卷当中。

甚至,连“变化”这个话题本身,都呈现出一种流动性。

这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经历,大概是一种时代情绪。我提出“漂泊感”这个词,黄西很认同。中国农村人口从90%降到50%,这些人来到城市会有漂泊感。“哪怕是北京当地人,家从二环搬到了五环,可能也有漂泊感”,黄西打趣道,“只要生活在现代生活,很多人都有这个感觉。”

他想尽量乐观地看待这个问题。痛苦不只是痛的,还能让人保持清醒。

 

60、70年代的美国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搬一次家,为了能挣到更多的钱来养家糊口,而现在,整个国家的人几乎不动,在黄西眼中,这是美国社会活力和创造力下降的关键原因,“漂泊感强的时候,大家不太看背景,人与人之间也更容易产生共鸣。”

他很早就告诉自己,要接受这种“漂泊感”。追溯到最开始有这种感受,是在讲脱口秀前后,“那个时候我放弃了一些东西,然后开始接受,大概自己也不是一个很完美、理想的人。”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放下了包袱,逐渐意识到,人生的意义,可能不是一开始的定义,而是一点一点找到。“我以前挺讨厌长辈,尤其是我爸,和我讲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这种话,但现在想想很有道理,生活中不可能没有变化,当变化来临的时候,也应该适应一下。”

这可能也是黄西坚定做脱口秀的原因。“脱口秀是这样,它既把一个表演者从生活当中‘超脱’出来,你得观察生活。但是超脱的同时,你还是在过程里面生活。我觉得这个状态挺好,不是与世隔绝,但还能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

就像黄西一直强调的那一点,脱口秀给人存在感。“为永恒工作”这件事,交给时间。

采访接近尾声,黄西眼睛里泛着光彩:

“这是一个悲剧也是个喜剧,看你怎么看。所有的事,你可以拿它当悲剧看,也可以拿它当喜剧看。他们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不觉得。喜剧就是悲剧,悲剧就是喜剧,它们是一体的。所以整个人生一出挺宏大的喜剧,不断地找一些小一点的包袱,一步一步迈向自己的‘包袱’”。

这不是一个游子重回故土、重新融入的故事,我们要讲的是,一个人与变化相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