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只有通过模仿和复制男性才能实现自身解放吗？
何宇红
上世纪七十年代，法国思想家，政治活动家，心理学家安托瓦内特·福克（Antoinette Fouque）顶着被世人抨击和误读的骂名，毅然决然地与几位知识女性以此发起了一场新的女性解放运动（MLF）。
纵观世界女性解放运动的历史，它似乎从诞生起就是复杂和多元的。但自20世纪70年代起，整个女性解放运动基本呈现出两种主要的不同派系和倾向。一方面，是那些致力于捍卫女性权利的团体：争取同工同酬、堕胎自由等基本权利。另一方面，则是以安托瓦内特·福克为主领导的团体，她们以非常坚定和尖锐的态度提出了一个更为激进的问题：“什么才是女性？” 这一提问标志着女性运动走向了某种质的飞跃，即此领域的思维框架开始从单一的权利诉求转向了更深层次的本质探讨；也就是说，从此告别了其表面性和偶然性，而直指问题的核心。
这种深入的思考也引领着安托瓦内特·福克迈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我无法在此简单概括她庞杂丰富的思想体系 – 大家可以去阅读已经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引进和翻译出版的福克文集 « 两性 » 一书，和即将陆续呈现给中文读者的福克 « 女性学 » 系列。而她与法国著名记者兼作家克里斯托弗·布赛耶（Christophe Bourseiller）的 « 对话录 – 您是谁，安托瓦内特·福克？ » 更是以鲜活和平易的方式呈现了福克思想的精髓内容和价值。
首先，安托瓦内特·福克解构了“男女平等”这一神话。她认为，必须改变我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她采用现象学的方法论来彻底剖析性别本有的差异。很显然，福克与那些推崇酷儿理论（queer）的思想家完全不同，酷儿们梦想着将性别差异进行消解，并构想出一种雌雄同体的中性存在，福克则反复强调一个完全不同的性别事实：“这世上不可逆地存在两种性别。” 她深入探讨性别的差异性和女性的独特性，并在此过程中揭示了女性在历史上长期遭受的压迫，和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厌女症（misogynie），以及未来可能发生的变革等等。
这种根本性的、富有创造力的差异，正是怀孕的体验-女性拥有一种独特的能力，能够在自身内部容纳另一个生命，即一个“客体”（hôte）。于是，经过持续性的思考，推理和论证，福克得出了：“妊娠是伦理的范式”这一让人耳目一新，同时也令同行们震惊的观念。她的理论依据来自于她多年研究的生理学，心理学和社会政治学等学科，得出“女性妊娠”的天生特质决定了女性所具有的包容，接纳，忍耐力和创造力等等才华，它们已经很久被人们普遍地忽视和消弱了。
她捍卫“母性”的概念一经提出，并立即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甚至攻击，一时间流言蜚语扑面而来，批评她的保守化言论和思考是在为女权运动开倒车。
对此，福克回应道：她始终反对一切“主义”，无论是男性中心主义（phallocentrisme），还是女性中心主义（gynécocentrisme）。她强调她所追求的，是彻底消除一切“形式”的奴役。
她同时还指出，女性的革命远未完成。 恰恰相反，它正受到许多几近变态行动的困扰，面临着诸多的扭曲与歪曲。而最糟糕的是，从更广泛的角度来看，人们如今正在目睹女性的日渐男性化。对此，安托瓦内特·福克非常尖锐地指出：这是父权制的一种极具讽刺性的复仇。
那么，难道女性只能通过模仿和复制男性才能实现所谓的解放吗？
什么是女性？很多人可能都会提出这个问题，并且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答案。安托瓦内特·福克认为，归根结底，每位女性只有在认真地面对自己和谈论自己时，才能有各自的答案。所以，问题应该是“如何成为一个女人？” 而不是“女人是什么？” 即每个女性在自身生活，生命，成长中都可以成为、或者可能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
她以自身的感性与理性的生命体验，论证作为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的安生立命，其中包括“女性”身份的定义和“知识分子”的定义。她在« 对话录 » 中坦陈，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她在1968年并没有选择前往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而是在《南方笔记》的引导下走向了诗人般的生活；即与他人共同创立了女性解放运动（MLF），并与它一起克服了所有的障碍、危机，尤其是各种被收编的风险。她说：“我曾穿越各类体制，却从未被禁锢其中，也未将其作为事业，而是给予它们养分，而非被它们所牵制。” 福克自述自己始终坚持引领女性解放运动（MLF）走向更高层次，走向思想的深度。她希望将“知识分子”定义为这样的一种存在：由思想驱动，不断试图突破可思考的边界，迈向“不可思考”的领域。所谓的“不可思考”，就是按照米歇尔·福柯的定义，将（真正的） “坦言”（parrêsia）视为一种“生活实践”。也就是说，成为哲学家并不（只）是学习或教授哲学，而是以生命本身去质询真理。只有按照这种说法，这个人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勇气属于那些敢于说出真相、承认并表达自身真理的人，也属于那些有能力倾听真理的人。”安托瓦内特·福克强调说。
而她作为“女性”的定义则来自于三个方面。一是1936年，她作为性别女性的“生理诞生”。二是她称之为“心理诞生”的1964年：在经历了十月怀胎之后，她的女儿文森特（Vincente）的诞生。她说，这是一种独特的具有心理性和肉体性，以及象征意义的体验，它直接通向无意识的“帝王之路”。这一经历让曾经在小学、中学、大学乃至巴黎知识界所吸收的文化体系全部失效。三是1968年的 “政治诞生” – 那一年的1月，她遇见了莫尼克·维蒂格（Monique Wittig）-她的革命伴侣；5月，巴黎五月风暴爆发；10月，女性解放运动（MLF）诞生。福克认为这象征着三次不同的诞生，是自己作为“女性”走向成熟和完整的关键时刻。请注意，这里她想阐述的，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得（像她一样）成为知识分子，或者政治家，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而是女性在自身的成长过程中聆听和追随作为女性所天生具有的特质和感知，并将它们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体现出来，尽可能地实现它们的价值，抵达自己的生命意义所在。
《您是谁，安托瓦内特·福克》2009年，布朗出版社
当我们深究并透过安托瓦内特·福克所提出的各种问题，会发现它们恰如镜像般地反映出男性由来已久的地位和女性被埋没的才华以及她们无处不在的极为尴尬的境地。福克凭借其激进性、总结性的论述和她的颠覆性视角使她与传统的女权主义及其陈规化的辩论有着天壤之别，甚至相去甚远。因为她所处的是另一个层面的探究，这也促成了她的女性学（féminologie）论著的诞生，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独特的女性现象学研究，然而意义非凡而深远。
尤其在今天 – 这个出生率普遍骤降，女性主义运动步入瓶颈，两性问题走向迷茫的时代，还有比这更令人欣喜和振奋的研究吗？
因为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未来。而要理解这一切，我们必须像福克一样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达到一种真正思考的高度。
作为女性解放运动（MLF）的共同创始人，安托瓦内特·福克如今已被公认为一位卓越的理论家。她将思想与行动、无意识与历史、精神分析与政治相结合，为这一运动赋予了哲学维度和深度，而不是像其它很多所谓的女性主义支流，往往只是将其简化为一种单纯的社会性诉求和浮于表面的形式化男女平等。她让我们得以发现或重新认知当代最具反叛精神、最具创造力的思想之一，多元化地探讨女性在当今世界的角色以及她们所承载的具有历史性的重要变革可能性。
同时，福克特别值得让我们关注和借鉴的，还有她的开放精神和态度。女性解放的根本是自由开放和接纳；在女性解放运动的道路上，既要面对持有各种不同意见和观念的人，更不可能将男性们排除在外，更不应该也不可能拒绝与他们进行至始至终，开诚布公的对话。比如 «对话录-您是谁，安托瓦内特·福克？» 的采访者克里斯托弗·布赛耶（Christophe Bourseiller）就是一位典型的具有上述两种特征的男性。他是法国战后出生并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同时，他也出生在一个典型的法国主流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法国著名的文艺界人士。其本人曾经在法国国家广播电视电台担任记者和主持人，是法国家喻户晓的新闻工作者；同时也是以幽默文笔见长的作家和剧作家。作为福克批评的主流思想界和学术界，两位对话者有着较多的认知差异和观念争执，但这恰恰赋予了此次对话以非凡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