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到天乐里去,探刘以鬯

(香港)东瑞 

 

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东瑞与刘以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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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到天乐里去!”成为我经常对内子瑞芬说的一句口语。

这和刘以鬯先生有关。

那时刘先生在湾仔摩利臣山道一座楼宇的高层单位办公,创办并主编《香港文学》,具体地说,刘以鬯先生为该刊社长兼总编辑。《香港文学》楼宇位置和一家老牌书店艺美图书公司门市斜斜相对,艺美位于天乐里,向南走才是摩利臣山道,因为彼此很近,我干脆统称“天乐里”。

在大半生的爬格子生涯中,我很少去打扰编辑,我知道报馆的工作很紧张,杂志社稍稍松动,但审稿、编排、校对工作琐碎细致,需要认真而专注。我面皮薄,瓜田李下,担心人家误会,也就很少登门。

唯独刘先生和《香港文学》例外。

八十年代,刘以鬯已经名声在外,他一生贡献良多,不仅写出了多部不朽文学经典,为华文文学留下宝贵的可供借鉴的文学财富;他本身还是一位出色的编辑家,栽培了无数文学新秀。他的办刊作风、正派人品也向来为人所称道,真怀念那个时期的文人风骨和办刊方针。

《香港文学》创刊于一九八五年一月,我正好在三联书店的读书杂志《读者良友》担任执行编辑,我的业余创作也处在精力旺盛而需要获得各种支持的时期。早在那之前,刘先生兼在《快报》编副刊,在《星岛晚报》编“大会堂”文艺周刊,曾约过我写稿;主编《香港文学》后,他也约我给该刊写。

记得《香港文学》的前几期先后搞了香港作家专辑,有一期是小思老师的专辑,我评介了小思老师的散文,题目是《小思见深义》。此后我投得很勤,评论过陈佐洱的散文,也报导过印度尼西亚政治气候乍暖还寒的印华写作人的文学活动,其它大部分是短篇小说和散文。除了几家报纸的文艺周刊,就是刘先生主编的《香港文学》给予我不少发表机会,让我更有信心在文学道路走下去。

九十年代,国内外形势动荡不安,我们小小出版社在满布荆棘的香港工商业环境下艰难创立。我们敬仰刘以鬯先生的为人作风,因为写稿、出版他的书彼此变得比较熟悉。约在二零零零年,我出版了一本厚达六百多页的印华文学评论集《流金季节》,刘先生还给写了序,短短有力,其中有一段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流金季节》是东瑞用不同视角关照印华文学写成的著作,涵盖面广,概括性高,虽非史乘,却有不少史料,能使读者看到印华文学的近貌,也能使读者看到印华作家在逆境中的挣扎与执拗。”

刘先生也在序中给印华文学作家以乐观和信心:“读过《流金季节》后,加上有关当局在一九九九年五月五日表示愿意恢复华文教育,应有充分信心认定:在‘流着文学黄金的日子’里,长期遭受阻遏的印华文学必定会在新世纪中发荣滋长。”

二00二年,我和瑞芬合著出版记叙我们获益出版社创办十年历史的纪念文集《虎山行》,邀约刘先生在书中题辞,他写了热情鼓励的话:“十年来,为了兴办获益出版公司,瑞芬、东涛一直在崎岖的虎山行走,劳心劳力,艰辛奋斗,终于取得辉煌成就。刘以鬯二零零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刘先生和夫人多次作为主礼嘉宾出席了我们的新书发布会,给予一家小小出版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02

创办出版社,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时间上还可以自己调配和安排。我们最初十几年都在尖沙咀旧区的赫德道一栋楼宇的六楼某单位办公。下午时分,没什么事了,我就跟瑞芬说,“一会我过海,到天乐里,交稿给《香港文学》!”这成了我几十年来最愉快的事。

到那里,不外几件事,有时是几件事都兼而有之;把新写好的稿件亲自交给刘先生;看看新鲜出炉的《香港文学》,嗅嗅书页的油墨香;当然,最重要的是看望刘先生。新加坡有朋友说,刘先生是她见过的最绅士风度的文人,他的夫人是最优雅的女性。

 

 

是的,刘先生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思维清晰,精力充沛,动作利落,要言不烦,亲切慈祥。这样的仪表风范,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到了晚年,他头发全雪白了,一张鹤发童颜,瑞芬非常喜欢和敬爱他,对我说,真难得,刘先生不像老人,完全没有老态,也赞美刘太太优雅美丽。

有时我在走向《香港文学》写字楼的人行道上,就看到前面走着刘先生,步伐非常快,我们就一起上楼。到了楼上,他赶着处理要发的稿件,会让书楚陪我在隔壁的小小会客室坐一会儿。不久,他就过来了,一定陪我坐一会,说几句。这真是绅士作派,君子风度,从不会不理睬我。我当他名家一般赞赏,当他长辈那样尊敬,而他将我视作平辈那般亲切。我的稿件,尤其是小说,他认为写得好时,会称赞几句;出现错字,他会劝我写字小心;他认为不好的,他就不用,从未用“稿挤”、“篇幅有限”来搪塞作者;他最不喜欢牵涉政治、宗教,反对或明或暗的影射,反对一稿两投或多投。

刘先生办事效率高。每天下午两点到《香港文学》处理编务,五点就走出写字楼,赶下一场,到位于鲗鱼涌船坞里的《快报》报馆上班去。最难得的是稿件的事,如果白天来不及说太多话,审看过了,有问题、有错字他都会在晚上补来电话告知,有时发了稿也跟我说一声,我当夜就高兴得不行!他的认真,令我既感动又不忍。我想他对留有电话联络数据的其它作者,一定也会那样做吧!

我从七十年代写稿到今天,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投稿《香港文学》的生涯,随着刘先生主持《香港文学》十五年(1985年1月-2000年9月)中止而暂时终止;我的脚步在摩利臣山道那栋大楼也成为绝响。

有时回首爬格子的岁月,自己也好生奇怪,去一家杂志社小坐,兴趣那么大,成为一天的大快事,只因主事者是我喜爱和尊敬的刘以鬯先生。它成为我一生最美好的写作回忆,也影响我更喜爱文学,写作,从累到不写最累,一直到今天。

不知刘以鬯先生到了另一个世界,还编杂志吗?我一定会继续向他投稿。

而且,一定会再到天乐里他那办公室小坐。

本文作者东瑞近影

作者简介:东瑞,原名黄东涛,香港作家。1991年与蔡瑞芬一起创办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总编辑。代表作有《雪夜翻墙说爱你》、《暗角》、《迷城》、《小站》、《转角照相馆》、《风雨甲政第》、《落番长歌》等145种,获得过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杰出贡献奖、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连续两届台湾金门 “浯岛文学奖” 长篇小说优等奖等20余个奖项。曾任海内外文学奖评审近百次。目前任香港华文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副会长、国立华侨大学香港校友会名誉会长、香港儿童文艺协会名誉会长、世界华文大众传播媒体协会副主席、国际艺术和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