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大山深处的修道院

古谷

 

1950年代的领报书院全貌

 

一、游览彭州“白鹿书院”

成都彭州市白鹿镇的大山深处,隐藏着一座宏伟壮丽的天主教领报书院。

今年国庆期间,我随在成都居住的我姐一家,到彭州乡下的白鹿小镇游玩,侄女婿说,那儿的白鹿书院值得一看。我心想,中国古代叫白鹿书院这个名的,各地都有,无非就是旧时的学堂。故没有在意。

车进入山清水秀的白鹿小镇,迎面一栋栋法国风情的小楼出现在眼前,我有些惊异,不是传说该镇因“宋元嘉九年,有樵人于山中见有白鹿”而得名的一个偏远古镇吗?怎么会有异国建筑?惊异中,小车随盘山小公路蜿蜒而上,来到半山的车场。

顺着路旁的灌木向上,远远看见半山间立着两座门塔,塔中间是一徽式圆拱大门。门侧立有石碑,石碑刊刻:“领报修院遗址”。何谓领报修院?我有些不解。

龙门山半山间的石碑

2006年5月国家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塔墙下有块标牌,我细细地读了标牌的内容。原来是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法国传教士佰呢和骆书雅,在此地设计修建的一座“圣母领报书院”,就是我们常说的“神学院”。这书院历时13年,到光绪三十四年(1908)才建好,当地人叫它“上书院”。因为在“圣母领报书院”的下面有一座书院,即清光绪九年(1884年),成都主教社昂,指派谷布兰在白鹿河边重修的“备修院”。备修院是1860年法国传教士洪广化修建的教会学校,相当于旧式小学,于光绪十一年落成,取名“无玷书院”,当地人叫它“下书院”。

下书院遗址地震后改为公园

下书院遗址残存的中法友谊桥

 

这“领报书院”是天主教在中国西南地区的高等神哲学院,专门培养全川天主教神职人员。据说,四川五大教区的老一辈主教、神父,均由此书院毕业送出。1948年,因为战乱,神职人员离开了此地。直到1984年,“领报书院”才恢复了正常的宗教活动。

但这原有的“领报书院”建筑物,更多是作为宗教历史文物景点,供游客游览、休闲的场所。

此时近中午了,游人不多,大门半开,显得很冷清,也许是因为这儿离繁华小镇还有好几里路,也许是这神秘的宗教学院原本就应该保持庄严肃穆的气氛。

徽式双塔半圆拱形大门

石梯墙面的对比

 

进入大门后只见一坡石梯,梯旁两边的墙壁完全不同,一边是装修得整齐干净,一面则狰狞斑驳。据说,是有意展现百年神学院的沧桑。

穿过门洞,可以从下往上窥见上书院全貌。它依山而建,坐西向东,首先看到的是东楼灰色的立柱和黑色的屋瓦。

下到一片开阔地面,是书院正面的大广场。顺着广场左面,便是“领报书院”那长长的两楼一底的东大楼,中西合璧,气势恢宏;东大楼正中那八字弧形楼梯是典型的法兰西风格,令人眼前一亮。

东大楼,顺楼的半圆形门洞里是地下室

东大楼正面的八字弧形楼梯

承载楼梯的拱形门洞

 

那撑载楼道的拱形穿洞异常陈旧、斑驳,与上面的楼道颜色呈现巨大的反差,其光怪陆离的沧桑面容,像似对游人诉说着自己的百年艰辛。我立在它面前,久久迈不开脚步,突然想起雨果在巴黎圣母院外墙不起眼的地方发现“宿命”两字,由此而写出了《巴黎圣母院》这部文学巨著的故事。

看得出来,砌墙的砖块与砌拱洞的砖块迥然然不同,砖块间的粘合剂没有水泥。水泥是1824年英国人发明的,中国直到19世纪末期才开始使用。这拱洞是用砖、石块加上石灰与细砂粒合成的粘合剂修建的,百余年后还如此结实,可见当年工匠水平非同一般。

那东大楼正面下层的拱形门洞,当年应陈列有诸神的塑像,讲述圣经的典章。楼梯下的拱洞又可作为穿行之道,外置的八字弧形楼梯直达楼上的长廊正中,既开放又收敛,庄重大气。

拾级而上是长长的秀丽楼廊,楼廊的建筑采用了中国传统工艺,木质横梁卯榫穿斗,嵌入墙面的窗芯和平整的楼板精巧玲珑,檐口露出小青瓦和古朴的瓦当,令人有置身佛教寺庙的感觉。

内庭西北院

 

穿过廊楼的拱门,直接进入了书院主建筑群,就是一个大四合院,平整石块铺就的内庭,就是我们常说的天井。这天井太大,廊楼又只有二层,哪怕是冬季阴晦的天气,这宽阔整洁的院坝也会光照明亮。

坐西朝东的圣母礼拜堂

作者(右1)与家人在圣母礼拜堂前留影

 

内庭的南北楼类似四合院的厢房,正对面(西边)是巍峨的纯白色哥特式建筑——圣母礼拜堂,礼拜堂两旁是西楼。据说,群楼的上层是当年进修者(修生)的宿舍,一人一间。下层是教室、办公室、厨房、面包房等功能用房。

圣母礼拜堂,气派的钟楼、高耸的塔尖、雕花的门拱、罗马式的门柱,整个建筑华丽雄伟,再饰以红蓝两色的线条、彩色的玻璃、各种精美的宗教浮雕,真是美轮美奂!

站在内庭正中、坐西朝东的圣母礼拜堂前,我的心突然平静下来。想那顶楼上铜钟的悠扬撞击声,由近而远在山谷中回荡,圣母玛利亚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慈祥地望着我,向我讲述天堂的美好……我不禁低下头,学信徒的样子,喃喃自语,祈祷中法人民的友谊万古长青!

随后,我们慢慢地游览了整个大院。可惜,我们没有看见一件宗教礼器。

我来到教堂的背面,看见山壁下的空地堆着一些残缺的建筑材料,其中一个应是罗马立柱的垫柱石礅,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蹲下身子,默默地望着它,那上方下圆中间六方的柱形石墩上,有百年前工匠的凿痕,竖列的纹路似象形文字,记叙着当年工匠们在这深山老林建造教堂的艰辛,以及这座教堂百年来历经的沧桑。遥想百年前,交通落后,工具落后,在深山之中建造这样雄伟壮丽的欧式建筑群,实在是人间奇迹,让人叹为观止。

上方下圆中六方的柱形石墩

礼拜堂尾部是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圆顶穹窿和浮雕式镂窗

 

二、追溯书院的前世

望着这藏在深山的古老修道院,我的心绪飞翔到明朝年间,文献上说,第一个进入中国内陆的天主教传教士是意大利du罗明。他在万历七年(1579年),由澳门来到广东。6年后,在西江岸边,建立起内陆第一座天主教堂,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仙花寺。

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传教士佰呢和駱书雅来这儿修建“圣母领报书院”时,已经过了“百年禁教”时期(1706-1805年,中国政府禁止天主教在中国发展),清朝开放“洋教”又有百余年了。

这百余年,西方的传教士们在中国大地上设立教堂、修道院,兴办学校、医院、孤儿院,单是大学就建有14所之多。离这座修道院最近的华西协和大学,就在成都。1890年来重庆的美国传教士马嘉礼医生创办了“宽仁医院”(现重医二院),不但为中国培养了众多的医生,还与一德籍眼科医生为刘伯承元帅施行眼科手术,使得元帅得以健康之躯再返前线。这些开设在中国的教会大学,在培养科学人才的同时也为中华民族推翻满清王朝造就了不少仁人志士。

我国特有的物种—大熊猫与金丝猴,是英国传教士戴维于1869年3月,在四川穆坪(现宝兴县)东河邓池沟任天主教神甫时发现并被国际动物界命名的。他先后在中国各地还发现了68种鸟类新种、100多种昆虫和多种哺乳动物新种。戴维1874年回国后,专门出版了《戴维植物志》《中国之鸟类》论著。晚年被聘为科学院院士。中国政府在熊猫发现地为戴维立有塑像,表彰这位传教士为世界动物学作出的贡献。

清朝末年的领报书院全貌

清朝年间领报书院培养的传教士

民国年间领报学院的天主教活动

 

1940年代末,天主教停止了在中国的宗教活动,领报书院的神职人员相继离开了。留下的教堂被当地政府改建为小学,为乡民子弟提供初级教育,服务于新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

2008年前的主教堂

 

直到1980年代,镇上修建了有较为完善的现代设施的中小学,才放弃这古老的教堂。此后,领报学院虽然一直空闲,但乡民出于对历史文物的尊重,领报学院没有受到较大的破坏,不像有的地方寺庙房产占作他用而招致毁损。

乡民的维护直到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大地震。

2008年前的领报书院

地震前的内院半圆拱门

 

三、书院的涅槃重生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地区发生大地震,这座处于龙门山脉的震中区域、海拔高度805米的修道院,受到了怎样的震击呢?

我从有关资料中看到:5.12汶川大地震中,这座原有三层、总面积达1.8万平方米、建筑面积5千多平方米的百年遗迹,在短短8秒钟内就全面坍塌,瓦砾成山,木柱交错,通体白色的石质大门断裂成梯形,粗壮的半圆柱形门柱只有底部尚存。

有报道说,地震时,正有多对新婚夫妇在这里拍摄婚纱照。我想,那天拍摄的照片如今成了珍贵的历史见证。

2008年5月12日地震后的领报学院废墟

2008年5月12日大地震后领报学院废墟

 

当地受灾乡民在镇政府的领导下,不顾自家的房屋倒塌和牲畜流失,甚至余震有可能发生危急生命安全,迅速组织起来,利用上书院遗址周围的空地,把上书院垮塌后的残砖断瓦以及围栏、窗格、雕饰等原建筑材料聚集堆放,并搭上帐篷,经年累月守护。

2008年5月12日后残存的主教堂

 

地震后不久,四川省文物管理局就表示:将在原址重建这一中国西南地区最古老的天主教神学院。各级政府迅速展开灾区的新规划实施重振建设,万里之外的法兰西政府也表示了极大的关心,表示愿意协助我国对领报学院和白鹿灾区的重建。

2008年底,“来自北京和成都的古建筑学专家开始了重建的前期方案设计,并提出重建中将尽量使用原有建筑材料,保持原有的建筑风格。”

鉴于白鹿镇百年领报学院的法兰西风格建筑群和宗教文化的巨大影响,建设者们有了把白鹿镇建设成为“法国风格”的风情小区,更加凸显领报书屋带来的中法文化交流,扩大白鹿镇乃至彭州及成都在世界的影响。通过重建天主教神学院,带动白鹿镇走出成都,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2009年,由中央拨款进行重建,用了6年时间,到2015年,领报学院恢复到上世纪初竣工后的完整样态。领报修院在地震废墟上进行的抢救性修复,被认为是全国文物保护史上首例成功的修复。

我们看到,重建后的西楼居中的礼拜堂,原是天主教教众进行宗教活动的场所,也是领报书院建筑组群的核心,还原为本来的欧式风格,其平面布局为拉丁十字建筑形制,尾部为半圆形,建筑内饰卷耳花纹,带有欧洲中世纪柔和的圆顶穹隆和浮雕式镂窗,融合了罗马式和哥特式的建筑特点。

我们俯瞰领报修院的整体建筑,对照原样,仍然是依山而建,气势恢宏,别具一格。它完整地保留了那个时期的重要历史信息,是成都境内保存较为完好的天主教建筑组群,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

2015年灾后重建的领报书院全貌

 

在领报修院恢复的同时,白鹿镇的法国风情小区建设也初具规模。闻讯而来的游人,在参观游览领报书院后,来到法国风情小区里,观赏浓缩的法兰西著名景点,领略古老的法兰西人文历史景观,并可享受到法兰西美食大餐。

我置身在这充满异国情调的环境里,格外兴奋,尽情地观赏、游玩、拍照,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兴犹未尽。

看到这么美丽舒适的生活环境,想到这里是地震高发地带,我有些担心,就问当地的居民:你们住在这漂亮的小洋楼里,生活幸福吗?你们不怕再发生地震吗?愿意搬迁到其他地方去吗?

他们笑眯眯地回答: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地震怕啥?这百十年来发生了三次大小不一的地震,我们都没搬走。房屋震坏了,我们再重建,一次比一次建得更好,住得更舒服!

他们舒心的笑容,令我不禁考虑:明年的暑天,是否来这儿住上一段时间?

法国风情小区的正大门

小镇的标志—白鹿

 

白鹿镇领报书院的成功重建,为促进中法文化与学术的交流提供了平台,国家文化部和中法音乐艺术家们,于2013年7月至今,已经在这里举办了六届“白鹿·法国古典音乐艺术节”。

最为盛大的是2016年9月28日,在白鹿镇的领报修院举行的“第四届白鹿·法国古典音乐艺术节”。法国多名音乐家和中国的刘诗昆、盛中国、叶小刚等国内殿堂级音乐大师,周铭孙、郑大昕、朱贤杰、江晨等知名艺术家,都莅临并表演。

中法艺术家们带来的丰富、浪漫、高品质的古典音乐盛宴,为当地群众带来顶级的音乐享受和艺术熏陶,不但展示了中法两国的音乐艺术,还加深了两国民众之间的友谊和文化交流。

就在我们来这儿游览的前几天,9月26日,这里举办了2020年“第六届白鹿·法国古典音乐艺术节”开幕式。可惜我们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如果早点得到消息,一定提前赶来住几天,开开眼界,也为中法人民的传统友谊增加一份人气。

2020年9月26日,中外艺术家在领报书院举行了法国古典音乐会

 

修建在法国风情小区右侧小山包上的天主教堂,庄严神圣,其主要活动为弥撒、礼拜,也是当地人拍摄婚纱和举行婚礼的场所之一。紧邻的欧式会所、浪漫庭院、青青草坪,无一不展示着法兰西式的浪漫格调。不少年轻情侣在这独具特色的婚庆庄园里,接受亲友祝福,举办婚宴和舞会,让法式浪漫在生命中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新建的天主教堂

教堂旁的婚庆庄园

 

为加强交流,促进经济往来,互通有无,白鹿镇与法国莫雷市结为国际友好关系城镇,两地的经济部门成立了贸易公司。随着两地商品交流的扩大,相信中法双方会多方面、深层次地交流与合作,对世界和平也会是有益的贡献。

白鹿镇与法国莫雷市结为国际友好关系城镇

玫瑰音乐广场

法式风情街

 

回程中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外国人放弃优裕的生活,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内陆,在这大山下的偏远小镇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传道、办学?

白鹿镇文献记载,教会办的无玷书院,实际上就是我们说的小学校,从各地选拔来的少年儿童经过四年学习,达到标准才能毕业;优秀者到中修院学习五年,最后在领报书院学习六年,完成高等教育后被教会派往西南各地从事神职工作。

学生所学的功课,有拉丁语、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医学、神学、宇宙学、心理学以及其它人文自然学科,还有中国的古典文学。这些外国传教士,在传播宗教神学的同时,也推动了当地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他们的文明生活方式逐渐影响当地人,不经意地改变着传统的陈规陋习。

我在白鹿镇志书上看到,从白鹿乡村走出的,有近代一流科学家、中科院院士朱清时;有清末同盟会义士肖光全,在彭州组织大同军被推为元帅;有民国初年在四川担任省高法推事、人称“何青天”的何宇枢,以及其他有识之士。他们都是在白鹿乡受到良好教育后走出去的,他们的成就应该与当地百年来浓郁的宗教文化教育有着必然的联系吧。

近年来,彭州市政府牢牢把握历史性发展契机,利用白鹿镇的悠久宗教文化历史,在领报书院成功地举办了六届法国古典音乐会,增强了对外交流与国际合作,与日本、澳大利亚、奥地利、美国、意大利、波兰、韩国、法国等国家的10余个城市(镇)建立了国际友好合作关系,并在家纺、旅游、教育、文化、环保、农业等领域开展了深层次的国际化交流合作。

联想到建于清朝乾隆十九年的白鹿镇老街河坝场口,那半圆形拱门上的对联:

“阁街买卖三千种;沿河耕读百万家”

不但反映了当时白鹿场的文明与繁荣,还体现出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

另一副门枋上的对联:

“出入军学界;去来中外商”

使我更联想到,为什么会有“去来”的外商?不正说明一百多年前,除了来此传道、建教会学校的传教士,还有不少来此经商做买卖的外国人吗?既然能书写上对联,可知来此地经商的外国人应该不少。

白鹿镇老街

 

我们的先人也在川流不息地去往国外,既是为了谋生,也报着寻求商机、经商发财的愿望,不然怎么会有“丝绸之路”?物资流通的同时,也把中华文化带到了国外,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不就是与所在国文化和谐相融的结晶吗?来白鹿镇建书院者的初衷,也许并不单单是基于宗教文化的交流和传播吧?

想到这些,我心一下释然。我明白了,国家为何在大地震后的数月就拨款,用超常规的建设速度重修了“领报书院”。那就是相互包容,互通有无,追求美好幸福的生活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愿望和奋斗目标!(部份图片来自网络)

2020年10月31日于重庆南坪

作者近照

 

作者苏玉新,网名古谷,出生于50年代。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