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爱和诗融入百岁的生命
谨以此文献给刚远行的百岁母亲
杨亚平
刚结婚时的母亲和父亲
我的诗人父亲杨山,在我心中是座大山,我的母亲杨咏梅,就是山巅上那株迎风绽放的腊梅。
去年,老母亲百岁过生之后,基本上走不出门了。
春节前,伺候老母的阿姨回老家过年 , 我又请刚刚远行天堂农民诗人老土的妻子 ,来家中培伴她。
3月4日早晨 ,老母亲醒得很早 ,一勺一勺地喂了她一杯蛋白粉冲牛奶后,她嘴里不断地唠叨: “亚平抱抱,抱抱……”
我从躺椅把它抱起来 ,又轻轻地放下 ,刚放下,她又呼唤: 亚平抱抱 ,就这样连续拥抱了她20多次 ……
这天上午 ,母亲一直在呼唤抱抱 ,幺妹和嫂子也亲热地拥抱了她 ,然后,她就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
这一睡,她就在惊蛰温暖的步履中,伴随着桃花,梨花,梨花的绽放 ,伴随着春天阳光到达黄金345度最灿烂辉煌的时辰 ,平和而安详地,从梦中走进了天堂 。
她走的时候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丝痛苦 ,在无数次拥抱后美好的梦中 ,静悄悄地 ,伴随着大地和万物的复苏 ,走向诗与远方,和我的诗人父亲在诗歌的天国再聚 。
惊蛰,我送百岁老母远行。
远行这天,老母100岁零4个月。
我的老母亲,她从不写诗 ,但她这一生却和诗歌结下了深厚的情缘 ,这完全是因为,她认识了从少年时代就热爱诗歌的,我的诗人父亲的缘故 。
母亲认识父亲,是她在抗战时期合川县读中学时。那时他俩是同班同学 ,当时父亲最爱写诗,常在重庆的报刊发表,并且和同学杨本泉合办了《突兀》诗刊,父亲的诗艺和才华,深深地吸引了母亲。
父亲和母亲都姓杨 ,这在当时的中国 ,要谈恋爱和结婚 ,那是要冲破许多封建枷锁的 ,但是他俩根本不当回事。
母亲出生在川东涪陵大顺乡 ,外公是开明而健谈的乡长 , 我每次回大顺乡 ,乡亲们都告诉我: 你母亲上学都是坐着滑竿,还有背枪的民团丁护送 ,母亲家大门前 ,还有民团、碉堡护卫。
母亲的成绩一直很好 ,小学到中学 ,后又考上了座落于重庆的国立女子师范大学 。
晚年的母亲常对唠叨我一件事: 读中学的时候,你父亲除了语文成绩好,其它的都不好 ,全是抄她的作业 。
参加工作以后,母亲一直都在教书 ,先后在四川省委党校 、求精中学 、三十中学任教。
作者和父母亲
父亲的家是中国真正的、最好客的”诗人之家 “。他家的每一张桌子、椅子、茶几,乃至地上都堆放着诗刊诗集、诗报、稿件、信件,尽管杂乱无章,但散发着诗的芬芳 。
无论你来自边远山区的农村,还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厂矿;无论你是青年、中年、老年;无论你是初学写诗、业余写诗,还是专业诗人、著名诗人,只要你热爱诗,你就可以在这个家里和父亲畅谈 、喝茶、举杯,在那间8平方小客房里住下 。
在我的记忆中 ,著名诗人严辰、方敬、苗得雨、邹获帆、韦丘、骆文、牛汉、叶文福、雷抒雁、野曼、丁国成、绿原、曾卓、刘章、阿红、白渔、白航、雁翼、唐大同、孙静轩、木斧、王火、白岛、舒婷、顾城、词作家庄奴等;还有来自香港、日本、韩国、台湾、新加坡 、美国、英国的华人诗人、作家。
这些诗人、作家走到家里,母亲都会笑盈盈地泡上一杯热茶,中午她会到厨房做几个菜,晚上她会为你铺好床 ,若客人多了,她和父亲还会腾出自己的床,让客人睡 。
诗人杨山的家,是中国著名的最好客的”诗人之家 “,从《诗刊》的主编到《人民文学》的主编、《星星》的主编;从中国上世纪四十、五十年代著名的老诗人 ,到现当代蜚声中外的青年诗人,许多诗人都喝过母亲泡过的茶 ,吃过母亲做过的饭 ,睡过母亲铺过的床 。
中年时期的父母亲
老年时期的父母亲
当年《诗刊》的主编严辰和《人民文学》的李主编来到家中 ,午饭后,父亲和母亲腾出了自己的床,让两位北京来的客人午睡;
著名军旅诗人叶文福 ,当年到重庆,在家中小住半月,每天早上我都会听见母亲在小客房轻轻呼唤: 文福,起来了,文福,洗脸 ……。晚上,又会听见母亲对叶文福唠叨: 文福,你不要熬夜 ,早点儿睡 ;
著名诗人 、作家柯岩、郭沫若的女儿到重庆,母亲分别陪同她俩四处参观 ;
著名诗人傅天琳 ,当年第一次参加《诗刊》组织的大海访问团 ,母亲亲手在家中用针线把500差旅费 ,缝在傅天琳的内裤里 ;
著名诗人臧克家写信给父亲 ,帮查找四十年代在重庆发表的诗歌 ,高度近视2000度的母亲,在罗斯福图书馆与父亲一起,伏案查找了整整 三天,臧克家知道后,感动得立马亲笔挥毫一首旧作寄给父亲,以表谢意;
蜚声中外的书法大家吴丈蜀同中国书法家名誉主席张爱萍(国防部长) 到重庆 ,吴丈蜀不要体制内的高规格接待 ,个人提着包来到家中 , 他对父亲说: 我就喜欢住在山兄家 ,特爱山嫂的回锅肉和豆花;
蜚声中外的童话诗人顾城 ,当年带着他刚在火车上认识的女友谢烨来到重庆,是母亲亲手给他俩铺好了温馨的床;
著名诗人、作家、香港作家协会主席 、香港《文汇报》总编曾敏之,只要到重庆,都会来探望母亲 ,并且品尝母亲做的地道川菜;
著名军旅诗人雷抒雁, 每一次到重庆都会来家中,都会亲切一声:师母好;
著名诗人孙敬轩 ,每一次到家中,都要大声吆喝一声: 山嫂子,把酒拿出来;
著名诗人贺敬之,每次遇见母亲,都会亲切一声: 杨大姐你好。
……
父亲,是重庆唯一国内外公开发行的大型文学期刊《红岩》的诗歌主编 ,退休后,靠自己的工资和心血、汗水,创办了”重庆新诗学会″和《银河系》诗刊 。
评论家达灿对我说 : “你父亲的成绩有一半要归功于你母亲。没有你母亲给他当事业和生活上的助手,恐怕你父亲工作、生活的时间,不会这么长久 。”
是的,母亲和父亲在读初中时就相爱了,在父亲长达70年的诗歌旅途中,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风吹雨打,母亲始终站在父亲的身边;生活上,她无微不至地关照,事业上,她是最得力的助手 。
重庆新诗学会和《银河系》诗刊的同仁们都知道,母亲是这个组织的编外校对、财务、伙食团长、通联部长 、办公室主任 ……
《银河系》诗刊的校对,都是高度近视的母亲完成的 ,她还要跑印刷厂去校对,印刷厂把《银河系》印好之后 ,母亲还要帮着父亲往家里搬 ,搬回家的《银河系 》,又是母亲一本一本地装进信封 ,然后一本一本地抄写地址 ,装入信封 ,封信封的浆糊,是母亲用白面自己熬的,然后联系邮局。
只要在家附近的诗人、作家,每一期巜银河系》印好之后 ,母亲都是提着包,挨家挨户地送……
相儒以沫、无怨无悔,母亲,以她最无私的爱,支撑了父亲70年的诗歌创作、编辑、诗歌活动生涯 。
父亲身体不好, 心跳过速,每次外出开诗会,都会带上母亲,母亲除了照顾他的身体,还要整理他的稿件 ,书写他的发言稿 。
中国诗坛都知道 ,诗人杨山外出开诗会,都会带上我母亲 。
只要母亲不能参加的,父亲是坚决不去的 ,有一次,台湾开诗会请父亲参加 ,邀请函说每一位嘉宾的招待费用是2万元 ,父亲电告会务组说母亲要随同 ,也请解决费用 ,但人家不愿 ,父亲立马宣布不去 。
开全国文代会 ,母亲不能参加,父亲也放弃了 。
父亲不仅是诗人,他也是一位诗歌主编和诗活动的组织家 。
他组织了不下百场的各种诗歌学术联讨会 ,如抗战文学研讨会、纪念茅盾研讨会、方敬诗歌研讨会、雁翼诗歌研讨会……与台湾诗人访问团座谈会 、与日本诗人城千之创作交流会、与新西兰的华文诗人游子创作交流会;
组织诗人到重钢采访并举行座谈会、组织诗人到江北悦来乡、鸳鸯乡采风, 并与乡村教师举行座谈会 、巴渝老诗人座谈会;
组织诗人,作家,评论家,在市图书馆举办了二十多次学术讲座会;
父亲还组织了三十多次各种诗歌大型朗诵会;
这些活动,参会者每一次,大家都会看见母亲繁忙的身影 。
2010年11月23日 ,父亲远行了。
此时,母亲已经90岁了 。
每一年清明节,母亲都提前唠叨着,要我送她去看父亲 。
从90至95岁 ,我都扶着母亲 ,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到父亲的坟前 。
在父亲的坟前 ,母亲自言自语地唠叨 : 山兄你不要着急,我会来陪你的 。
母亲学生为她过百岁生日
父亲的墓紧紧挨着母亲的墓,父亲的碑上刻着: 诗人杨山,母亲的碑上刻着: 发妻咏梅。母亲问我 : 为啥用发妻?我说: 现在发妻实在是稀罕之物,格外珍贵 。
老母亲笑了,在她自己和父亲的墓前 ,她笑得格外开心 。
母亲这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 。
每一天,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她都在读 ,带着两千度的老光镜……
她最爱读的 ,就是她和她最心爱的诗人杨山创办的《银河系 》。
上帝,是特别关怀我的父母的 。
父亲远行的时候,是在半夜梦中 。
母亲走的时候,是在午后梦中。
他俩远行时,都没有一丝呻吟,没有一丝痛苦,在梦中轻轻地,静悄悄地远行 。
母亲的生活特别有规律 ,所以她基本上没有什么病 ,她的医保卡的钱,基本没有动过 。
母亲没有什么爱好 ,她这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读诗。
我深深的知道: 人世间最大的孝敬,就是陪伴。
而老人们最需要的,也恰恰就是陪伴 ,其它的,都是浮云 。
父亲走后这十年里 ,母亲的每一顿饭都是我亲手给她做 ,给母亲洗脸、洗脚、剪手指甲、脚指甲 ……说来奇怪,父亲走后这10年中,她除了感冒过,几乎没有生过一次病,上帝好象特别关照她。
父亲走后这十年 ,我的同学约我,我的朋友约我旅游 ,我都婉言谢绝 。
我给他们的回答就是: 老母在,不远行 。
父亲创办并主编《银河系》有十年之久 ,每一出刊,都是母亲三次校对 ,最后一次校对时,母亲总是拿着原稿和校样,对照着用普通话读出声来 。
母亲退休以后基本上不看其它书 ,都是看诗, 父亲常常让母亲读诗给他听 。
父亲创办《银河系》这十年 ,母亲全身心都用在了《银河系》的校队、出版 、发行、通联、行政、杂务、伙食。那个时候每天几乎都有诗人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客人 。
在我的心中,母亲就是一头老黄牛,她永远勤勤恳恳 、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为父亲的诗歌事业,辛勤地耕耘着。
父亲走后,母亲经常唠叨着要看新出版的《银河系 》,我总是哄着她说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
有一天,母亲给我说: “那一位接替杨山当会长的傅天琳,就应该亲自给我送每期的《银河系》 “。我给母亲说,人家忙得很,哪有时间 。
其实,父亲远行后,父亲创办的重庆新诗学会和《银河系》诗刊 ,基本上属于体制内了,因为市作家协会对新诗学会和《银河系》特别重视 ,不仅加强了领导管理 ,经费上还得到了可靠的保证 。
许多诗人给我说 ,现在新诗学会的副会长 、《银河系》的社长、副社长,主编、副主编加在一起,有两桌多人了,其它头衔的就更多了 。
我就奇怪,《银河系》诗刊编辑部离母亲的家不到百米,他们为啥就不能每期送一本给母亲看呢 ?!
我想,他们是日理万机,太忙了吧!
父亲走后这十年 ,读诗的母亲最大的心愿 ,就是每天读读她和父亲用自己心血,汗水,工资创办的 《银河系》诗刊。
可悲的是这一愿望没能实现 ,母亲能读到她自已辛勤耕耘的那几期《银河系 》。
老诗人王华东从成都回重庆看望老母时说: 师母 ,你和山伯创办的新诗学会和《银河系 》,是你俩给重庆这座城市留下的文学遗产。
诗人王华东这段话 ,说出了了解重庆新诗学会、《银河系》创刊时艰辛历程的国内诗人的心声。
父亲走后十年 ,家中还是悬挂着父亲当年创办时、亲自做的《银河系》诗刊编辑部的牌子 ,墙上,还是悬挂着诗人臧克家送给父亲,亲笔挥毫的诗,悬挂着诗人贺敬之与柯岩,送给父亲的、为父亲创作并挥毫的诗,悬挂着诗人阿红给父亲题写的书法 ,悬挂着诗人苗得雨给父亲挥毫的书法 ……
父亲走后,家里所有的家具 、行头,还是那么破旧,老陈 。
年近百岁的老母 ,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我 ,这是她死前最大的心愿 : 她在一天,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动 !
她叮嘱我说: 她看见这些东西,就看见了父亲 ,她就会想起和父亲在一起温暖的日子。
我的父亲写诗 、编诗,组织活动70年了,这70年,都是我的母亲陪伴着他一路暴风骤雨、雷鸣闪电 ,一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 。
我的百岁老母 ,她这一生把自己的青春、爱情、热血、汗水、体力、精力、工资 都无私地献给了诗歌事业 ,她自己却从没写过一首诗 。
老母亲在的时候我给他讲过 : 你走后,我会把你最喜欢的针线包,你付出心血最多的《银河系》,放进你的墓中。老母亲听后欣慰地笑了,她说你想得太周到 。
老母亲生前给我讲: 她走后不要开什么追悼会,不要去麻烦任何人 ,你把我的骨灰放进你父亲的身边就最好 。
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纪念她的时候 ,我猛然发现: 我的百岁老母 ,她对诗歌的热爱和负出,不就是一首最浪漫的抒情诗么!
写于2021年4月14日
作者杨亚平, 资深新闻编辑、记者,重庆市作协、四川省作协会员。
在《散文家》、《星星》、《四川文学》、《红岩》、《山花》、《中国诗人》、《绿风》、《诗潮》、《雪莲》、《中国青年报》、《香港文汇报》、《四川日报》、《重庆日报》、《成都晚报》、《西安晚报》、《昆明晚报》、《贵阳晚报》、《国际艺术新闻网》、《世界华文媒体》、《加拿大和世界报道》、《多伦多新闻网》、《法国和世界新闻网》、《纽约都市新闻网》、《美国西部新闻》、《中国华侨传媒网》等国內外报刊、新闻媒体发表诗歌、诗评、散文、人物特写、报告文学近200万字。出版有诗集《浪花上的情结》、报告文学集《敬礼,建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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