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因为疫情滞留,中国画家画下纽约的脆弱一面

李靖越

 

2020 年4月7日,刘小东画了一对姐妹穿过纽约空荡的街道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后,画家刘小东滞留纽约,顶着酷似牛仔帽的帽子,刘小东出现在纽约街头。初春,还是有点冷,不过轻薄的羽绒服足以御寒,支持他在百无聊赖的隔离生活中找点灵感。刘小东有时候停下来在纸上画两笔,有时候用手机拍照,他在搜刮这座城市空荡而又吊诡的现实。 我可以在马路中间拍照或者画几个草图, 刘小东抽着白色的万宝路,边走边说, 反正也没有人。

East Village 2020.5.6 展示出空荡的纽约,即使在路中间下象棋也不会让人担忧

 

街道变得静悄悄。 游客们不见了,富人们去了乡下的大别墅,留在这里的都是小中产和老百姓,城市本来的生命力开始涌现。这在刘小东看来极为难得, 那么自由的城市,但人们还是很听话的,大家都回到家里,大街上没有人,这难以想象 。有几个人在遛狗,戴着口罩,相隔两米远聊天,刘小东也凑了过去。因为疫情,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太受欢迎,但可以理解现实生活:既不理想也不统一。作为目前中国写实功底最好的画家之一,刘小东从来都接纳这一切。前几天,他在买面条的路上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溅了一身水,刚想回头大骂,汽车尾灯都看不见了。我是画家我知道,你要像个 cameraman(摄影师)一样,脸皮厚一点。在小说家都无法编织的现实中行走,刘小东不想错过任何触摸的机会。 随时都要拍照,(一些瞬间)很难得的,哪怕一只狗也要偷拍一下,说不定哪张画里会用上。

刘小东 2020年4月23日在 The Sparrow who does not fly 里画了一只不用飞翔就可以在城市中生存的麻雀

 

保持着这份敏锐的观察,刘小东创作了一系列水彩作品,记录过去4个月里城市的变化:无人的游乐场、空荡的街道、落花的树木、普通的陌生人、 闹革命的美国人、刘小东的妻子和女儿的身影。自 2 月份起,刘小东因航班限制而滞留美国,无法返回北京。在这个春天里,他画笔下的纽约伤感而温暖。里森画廊在6月29日至7月11日推出的线上展览“刘小东:纽约之春中”展出了这些作品,随之上线的还有记录刘小东“街头狩猎”的短片和一本日记,艺术家的无聊、闲适、焦虑、思念、灵感都收录其中。刘小东以私人视角记录了一连串历史瞬间,将群体的共同历史记忆与个体经验的自我表达并置,用一种向内观看和探索的方式,理解、阐释外面的世界。

01

画家真是捡了大便宜,无论你画什么,别人都会产生更大的联想年初,刘小东从北京飞往得州的伊格尔帕斯镇,履行他为当地警长汤姆画画的约定。这是一个位于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小镇,站在当地的高尔夫球场,就能看到两国之间的界河。那个时候,刘小东就戴着那顶黄灰色的帽子,在警长家的院子里完成了《汤姆的家庭》系列,以此观照边境墙带来的全球化割裂。刘小东尚不能确定这个系列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意味着什么,但他喜欢用绘画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他在日记里写道: 我觉得一旦被刷子抚摸,世界就会变得温柔。绘画之后,我面前艰难而陌生的世界变得柔和,而且变得更小。这也是刘小东在滞留纽约之后很快拿起画笔的原因。像许多人一样,疫情暴发初期,刘小东每天睁眼就拿着手机看新闻,一看就是一天,直到睡觉。画画和写日记让他振作起来。以前总想来纽约画画,但是好像比较难。这次疫情,让我觉得是画纽约的好时候,因为我可以画得很小,可以没有任何负担。疫情来了以后,你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会发现眼前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他说。

在2020年4月14日刘小东创作的这幅 Children ‘s Park  中,街心的儿童乐园里也空无一人

 

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刘小东开始创作。公寓太小,无法施展大幅油画,在 A4、B3 大小的素描本上画正好;满目都是抽新芽的枝条和开白花的树,水彩更能表现春暖花开。步行可达的生活半径,都是取材的地方从西村查尔斯街到北面的切尔西,南至苏豪区的唐人街,西至哈德逊河边。但美国人肖像意识太强,询问之下总被拒绝,他的家人就成了上镜最多的人物,也算特殊时期的特殊纪念。这些画作选择的画面,指向变化的世界:这里有每天晚上7 点刘小东在阳台上与其他邻居为纽约医护人员和一线工作者鼓掌时所见的景象;摆在马桶上的厨房纸巾,反映美国人抢购厕纸的现象;在家就能看到的帝国大厦变成了红色,政府以此向医护人员致敬。街心无人的儿童公园和茂盛的树也被刘小东捕捉,他说,想画点产生快乐的地方。当刘小东在速写本上画小水彩时,同为画家的妻子喻红会画一些板上的丙烯小画,女儿刘娃则只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能与团队沟通,创作她最新的VR作品。就这样,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互不打扰。 艺术无法商量。 这一直都是刘小东的观点。这段生活也让他重新审视了家庭。家人原本不是他画作里常出现的人物, 我会隔一段时间才画妻子、孩子,天天生活在一起,其实感觉不到太大的变化,也就画得不多。天灾人祸的情况下,我们更需要和家人在一起,人之常情 。

2020 年 4 月 9 日,刘小东画了这幅 Thank You ,妻子和女儿坐在河边长椅上。疫情期间,即使是母女,也要保持社交距离。

 

在 Thank You 2020.4.9(2020)中,刘小东呈现了自己的父亲视角:妻子和女儿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即使是母女也保持着社交距离。蓝天白云的背景下,位于纽约 40 号码头的标牌 I Want to Thank You(2019)有着醒目的红这是一件艺术作品,由纽约街头艺术家斯蒂芬· 鲍尔斯受知名艾滋病非营利组织RED委托而作。这件作品的名字,出自美国 RB 音乐人艾丽西娅·迈尔斯的金曲 I Want to Thank You(1981)。这是 1980 年代该区域知名的同志夜店 “天堂车库” (Paradise Garage)里DJ最常播放的歌曲。当这个画面被刘小东的绘画截取,空荡的城市、文字的表意、保持社交距离的母女、家的庇护意义与城市记忆便杂糅,被当下的历史境遇包裹,让一幅用松散、轻盈笔触创作的水彩画拥有了多重涵义。这确实是个画纽约的好时候。 在大的环境影响下,人都会自动联想,联想总比现实离谱。社会环境就是作品的隐秘叙事,联想之多是因为社会环境使然。所以画家真是捡了大便宜,无论你画什么,别人都会产生更多、更大的联想,刘小东说。

02

走出去,被困住也要走出去,刘小东早期的作品描绘了许多处在社会转型期的普通人,展现了他们多样的心理状态和现实生活处境。强烈的私人化叙事偏好,让他的视角聚焦于身边的人和事,那一代与他年龄相仿的人面对剧变的社会环境,总是带着更加深刻与迫切的自我拷问。进入21世纪,刘小东的视角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转变,他的创作由室内走向室外,由身边走向更远处,由描绘私人化的情感与精神状态扩展到对更广大层面的社会性的关切。他曾对《新周刊》说起走出去的那段时间,社会变化如此之大,无时无刻不深刻影响每一个人,你很难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写小楷 。

Empire State Building Red Alert 2020.4.4 里记录了红色的帝国大厦

 

非典时期,刘小东在北京,他对当时空气近乎凝滞的氛围记忆犹新。那一年他最重要的作品是《三峡》系列。当时他画了两幅三峡题材的绘画,作家阿城看到后,用10万字的文章详述了这片区域的深远意义。刘小东被这种知识分子情怀打动,他认为自己在画室的绘画过于轻松,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匹配这份辛苦。从 2004 年开始,刘小东辗转在世界各地写生。从三峡到和田,从耶路撒冷到伯利恒,他关注移民群体与民工群体,关注地震后的灾区,关注不同信仰人群的共性,关注东北老工业区平民的生存状态与远游客回归故乡的本真。刘小东用画作记录了对生命力的欣喜。这些行动的另一载体是日记。刘小东的日记话少、细碎,经常有警句出现。在这些文字片段里,《金城小子》(刘小东等人主演、姚宏易执导的纪录片)总是坦诚相见,纽约遍布高档商店的街道,也不过是马路牙子 。

Chinatown Police 2020.4.26 中,刘小东将一组警察画在中国城的街道上

 

走出去写生,与世界发生联系,刘小东清楚,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写生是画家自我修正补养的修为。到哪里都有日常生活的心态,也就没有太多距离感。我离不开写生,有我自身的局限,也有我对全球当代艺术生态的思考。一股脑儿倡导写生会毁了很多人,也会使写生本身庸俗化。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天性选择自己的道路。在被疫情困住的日子里,刘小东依旧想走出去,但双腿的距离实在有限,只能求助于网络。事实上,《纽约之春》的绘制动力最初就来自粉丝的期待。为了涨粉,刘小东说疫情期间他开通了 Instagram,喜欢上了与陌生人轻松相处的氛围。每天一幅明媚的水彩画,就能收获大量点赞和粉丝,小愉悦得很。他已经很久没在微信上露脸了,微信像浪潮,群情激昂的时候发点小生活都不好意思。

03

虽然他被称为现实主义者,但他是通过编排现实以呈现真实。在航班被取消、解禁遥遥无期的情况下,日子也到了让人厌烦的时候。4月24日,刘小东开始在照片上用丙烯颜料画画,他想更多地跟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在这天的日记里,他写下了这份渴望。

家人成为刘小东笔下的常客,Liu Wa and Yu Hong Under Flowering Trees 2020.4.17 里,妻子和女儿在树下回看他。

 

“我真的高枕无忧了吗?我除了画画也给老婆孩子做午饭、晚饭,逗她们开心,但不知不觉某种忧郁从心底滋生出来。我乡愁了吗?我想朋友喝酒了吗?好像也不是。我越来越晚睡晚起,懒到什么也不干才解忧似的。忽然觉得世界太大了,以前觉着去哪都不成问题,现在最远才走到唐人街。好像没有力量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了,哪怕通个电话也费劲巴拉的。不能任凭这颗肉心慢慢沉下去吧,我开始在照片上再画,再画一本照片画,立志过好当下,活下去。绘画是一种看上去颇为传统、保守的艺术形式,但它的封闭性和二维特质,恰恰构成了一种挑战”。很多时候刘小东并不是大声疾呼者,也不是拿拳头硬碰硬的艺术家,虽然很多人称他为现实主义者,但他往往是在通过编排现实以呈现真实。反映在绘画中,对社会参与性的渴求,体现了刘小东想建立关联的迫切想法。

NYU 2020.4.28 展示了刘小东编排现实的绘画技巧,画面中本来是空景,他将两个在街角聊天的老人画在上面

 

在照片上介入是一种方式,更多的则是画布内部的挪移。谈及 NYU 2020.4.28 这件取材于纽约大学图书馆外景的作品,刘小东说: 那儿完全是一个空景,街上没有人。后来我在西村看见两个老人在街角聊天,这两个老人,我在想怎么用呢?我觉得放在大学旗子下面是最美的。他们有一个年龄的差异,从前这里走过去都是年轻人,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老人那种可爱的背影和两只很耐心的狗,我觉得画在这里很合适。到了6月,刘小东又豁达起来,断航和滞留也无所谓了,他说自己被逼着见证历史 。听说《飘》下架了,波士顿哥伦布雕像的头也被砍下来了,刘小东傍晚就溜达到河边,看看自由女神还在不在。

Charles Street 2020.4.22 描绘了查尔斯街温暖的春景

 

糟糕的世界里,他希望文明永续,艺术长存。他戏仿披头士的唱片《艾比路》(Abbey Road),抓拍了一张4名美国警察过马路的照片,又画了一名警察在其中的作品,取名 Beatles Plus One 2020.6.4。这份迂回和幽默延伸到更多画里,比如构图类似马奈《草地上的午餐》,画的是在草坪上聚会的各色人等;或者在街上偶遇类似罗伯特·戈贝尔雕塑《无名之腿》(Untitled Leg)的瞬间,目的是博粉丝一笑。什么是真实的历史?对于那些成文的历史,我只能怀疑,同样一件事情,在你眼前发生,但过个十年之后,可能会被说成是另一种样子,我每天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情,每个社会都会选择一种历史留给后人,不会让你漫无边际地选择。 刘小东这样说。刘小东有很强的电影情结,他曾经想入行,甚至今天也可以将他的创作看作在画布上导演。现在的世界到底是哪部电影呢? 他不知道,只是相比于从前的世界,现在过的日子就像同时看了两部电影: 一部悲剧、一部喜剧。 他说, 悲剧电影中的任何一帧都是相对美好的,因为结尾更加绝望;喜剧中的任何一帧都是不令人满足的,因为结尾更加美好。

文章来源: 综合新闻   2020-08-03